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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家: Human Wu 「夢想正常:喬裝抽離的關注」



文:Human Wu


在今時今日的香港,講「正常」已經成為了一件異常的事。黃照達在奕思畫廊個展的《正常生活》這個題目不免令人感到諷刺,同時又帶點唏噓。在這個荒謬的時勢,「正常生活」又意味著什麼?


冷灰的天空下,一艘太空船即將起飛。天空中的圓說不清是太陽還是月亮,又或許是太空旅行的目的地星球。周遭的棚架、孤樹、遠山,一切都是那麼冰冷憂鬱。畫中只有兩個人,估計是一個在為另一個送行吧。離開是為了逃避這一切瘋狂,在他鄉尋覓正常生活?正常地在商場中遊蕩購物,悶了也可以不時回到故鄉與親朋在天台暢聚。這一幕幕貌似正常的場景看起來卻有點詭異。「太空商場」長滿銅鏽,不再是香港常見的豪華裝修,一棵草長得比山還高。說是天台,其實是橫在一棟大廈半腰用棚架支撐的泳池,還有一個鬼影般的水花。難以名狀的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彷彿帶領觀眾進入一個平行時空,曖昧於此處與彼處之間。

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源於藝術家對我們身邊熟悉事物所作的「去熟悉化」(defamiliarization),或稱「異化」處理。黃照達從生活日常中抽取一些片段,割斷平常的周遭,將其從整體中孤立出來,然後用拼貼的方式把它們無邏輯地並置,構築出一些詭異而曖昧的處境和關係。例如在《大衛的天堂》中,不相干的元素疊置在一個層架上:帶泳池的熱帶別墅(顯然是向David Hockney致敬)、園林石山、種子盆栽、人臉(或者面具),旁邊還有一台黑膠唱機。這種出奇的編排連藝術家本人也覺得有點難以解釋。《這城(2020)》中出現了不少香港人熟悉的地標建築和典型的住宅大廈,但它們被重新組合放置在與現實不符的地理方位,整體城市面貌反有一種莫名的陌生感。各種元素的尺度比例也是錯亂的,人、山、天台的藝術品,都以一種格格不入的存在穿插於城市建築之中。


不相關的碎片拼貼在一起不一定能形成有意義的畫面,但幾何構圖能建構一個空間框架,成為各種故事發生的舞台。不同的人物在畫中行走、游泳、曬太陽、看電視,悠哉遊哉。但由於場景的異化,這些正常生活的行為也顯得失常。看電視本應是安坐家中,但在黃照達的畫中卻是在馬路中央,又或者在中銀大廈旁的街角。躺在沙灘椅上曬太陽輕鬆悠閒,身邊卻有高鐵列車呼嘯而過。城市生活場景的錯置顛覆並重建了非常的公共與私人空間關係,故事的敘述更加錯亂模糊。似曾相識但又荒誕離奇,感覺就像在夢境之中。

影像異化,情境曖昧;有如超現實夢境般的模糊很容易令人有一種抽離的感覺。但正如弗洛伊德在《夢的解釋》中引述F. W. Hildebrandt的觀點:「無論夢境如何怪誕,它都不會脫離現實。」黃照達仍然是畫政治漫畫的黃照達,他的潛意識在畫紙上留下了各種視覺符號的痕跡。展覽作品中的一些符號較為容易辨認(如煙霧、監控鏡頭和航拍機、傷痕累累的手臂、香港人日程表等),另一些則較為抽象隱晦。仔細分析解讀這些符號,其寓意可能源於藝術家個人的經歷和想法,也可能表達出一些社會集體回憶所賦予的延伸意義。隱藏的信息流露出藝術家對現實的關注與在乎。

比如說太空船,這是藝術家較個人化的感受。身邊不少好友已經或打算離開,難免感到不捨與無奈。「可以去哪裡呢?處處都有災難,就只有上太空了。」黃照達如是說。太空人是寂寞的。在《高鐵樂園》中漂浮的他,有繫繩與地面連結,卻給人一種有如Sandra Bullock在《引力邊緣》中的孤獨感與無助感。地面的圓好像一個標靶的著陸墊,仔細看其實是一個無盡頭的循環跑道。高鐵列車在畫面中斜插穿過,不穩定的構圖在視覺上突顯其破壞力。諷刺的是,火車以長屋的形式在畫中出現,而誰又在這個家園中享受生活?菜園村民?

游泳池是另一個重複出現的視覺元素。這源於黃照達對David Hockney平面化畫風的鍾愛,同時他也認為泳池很能代表香港中產所追求的生活:旅行、休閒、「歎世界」。在幾張鉛筆畫中,泳池泳道反覆出現,水中的人是在游泳?香港人在經歷過去大半年之後也許會看到另外的演繹:游泳健將在水面也有可能只是漂浮。

竹是中國水墨畫中「四君子」之一。黃照達一直想嘗試用現代的電腦插畫描繪這個傳統的主題。竹林在傳統文人世界中帶有一種隱世的意境,但在《細語機器》中,竹子是從一個留聲機中生長起來,林中細語被巨型喇叭放大,廣播於世。不甘沉默,仍然發聲,這令人想起了蘇州「拙政園」命名的典故。


不同視覺符號在黃照達畫中的呈現有時冷靜有時緊張,有時憂鬱有時可愛,有時於荒誕中帶點驚慄。無論多麼異常,這些夢境般的「正常」都是基於現實的衍生和想像。俄國文學理論家Viktor Shklovsky在他的《藝術的技巧》一文中提到,對熟悉事物「去熟悉化」,實質是為了提升我們對現實的感知。過於熟悉會形成習慣性感知,使我們的觸覺與反應都趨於自動化,反而對現實視而不見。藝術的目的就是要打破這種自動,讓人重新感受身邊事物。這正是黃照達此次畫展的意義:通過對生活日常的異化,挑戰我們習以為常自動接收的


「正常」,進而觸發對現實的再思考和再認識。「不正常」的反面並不是要回到過去麻木的舒適,而是要爭取一個重新定義的正常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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