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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燕評《後直:當代香港攝影》、《香港攝影系列三:一人像.一故事》

文/ 黃小燕 (文化苦力上身,在思考與勞動的辯證之間,詰問可以為文化做什麼。)


無疑,是「後直」吸引我去看這個展覽;然而,對於「後直」的提法是否站得住腳(或者,意義有多大?),也是我看這個展覽時不住的疑問。看《後直》展覽,當中不乏有意思的作品:例如張益平的濕版(香港八景),特寫人們遺下的垃圾,調子沉鬱,使人驚覺香港的良辰美景早已變得蓬頭垢面;賴泳晨採用極慢快門捕捉挪威的《不動如山》,直喻挪威人面對厄困所呈現的自強精神;觀察敏銳的楊德銘鏡頭對準「沒有廣告的廣告板」,以空白為2008年金融海嘯的威力補白。可是,整體上卻未能從中看出香港攝影的新方向。


長期觀察、研究及評論香港攝影發展的黎健強和黃啟裕,在這次展覽再度合作策展。黎健強在展覽場刊裡解釋「後直」:「就是後直接攝影的意思」。(註1)黎把戰後香港攝影發展劃分為三個世代:畫意或沙龍攝影、直接攝影及後直接攝影。「自1980年代起,『直接攝影』是香港攝影的主導風格。但在過去的二十年間,不遵照這方式創作的香港攝影人愈來愈多。而受過其他藝術訓練的攝影藝術家人數也在增長之中;當中作品往往著重概念多於考慮主體或風格。」(註2)綜合黎健強的表述,九十年代形成香港攝影的一次範式轉移:全球化急速發展、數碼攝影冒現、藝術與攝影之間的相互滲透探索、以及由李家昇、黄楚喬、劉清平等搭建如《女那禾多》雜誌﹝1992-99年﹞的攝影發表平台,造就九十年代香港攝影多元、實驗性的面貌。


策展人嘗試提出「後直」去解讀香港攝影的發展譜系,「我們並不是要在沙龍及直接攝影之外再建立一種新的攝影美學標準,而是希望通過反思了前面兩個世代的辯證發展後,香港攝影可以朝向開放多元而不致反智虛無的未來。」(註3)這是個寬泛的言說,沒有為「後直」特徵為何提供界說。


也許,兩位策展人的抱負和想法,並不是這次展覽的規模及香港文化博物館的迴廊空間所能承載。相對來說,博物館的另一檔攝影展《香港攝影系列三:一人像.一故事》,策展取徑捨難取易,「以美學角度及人文/社會層面為本的形式,來探討香港攝影藝術工作者如何『創造』及『閱讀』人像照」(註4)。展出超過二十組高度美學化的肖像作品,時間跨度逾一百年,有媒體的、社會的、家庭的、自拍的,也包括三組「藝術家肖像」,是館裡典藏,必須展出?


這個展覽是好看的。展覽本希望探析人如何從「肖像」觀照自身及他人,可是在作品選取上(自然涉及詮釋的問題),卻顯得失衡而單薄。正如策展人之一的譚偉平在〈大觀小照〉一文所指出,肖像自有其政治面向 (politics) ─犯人照、身份證相片,是社會管治和監控的工具。(註5)影樓家庭照具紀念性,呈現理想化的家庭模樣,可是亦有某種社會規範和審美標準,使照片中人往往表露刻板的姿態和表情(總忘不了幾年前看過鄧鉅榮鏡頭下不一樣的家庭照─一個文身小家庭)。自拍照是沉溺的自攝自語居多,從凝視中反省的少;而近年的私攝影「興」公開自拍的床照,這些攝影行為告訴我們什麼?除社會草根階層(小市民),其他亞裔社群/社會禁忌,也可從嚴肅紀實影像呈現應有的尊嚴:死亡(更是圖像禁忌?)、少數族群、流浪漢、抗爭者、殘障者、外傭……(想到沈嘉豪及黃炳培分別拍攝皮膚癌少年肖像、妓女自照計劃、謝至德《菜園村》村民)等等。當然在博物館的語境展示、詮釋這些題材與影像,是亟待探討的審美與倫理課題。


《後直》展覽的英文名稱是Post Straight,《一人像.一故事》是Beyond the Portrait。「Post 」有譯為「破」,我看到的《後直》是從千禧年以來香港攝影發展﹝以及詮釋﹞的未破未立。「Beyond 」也有「別樣」的譯法,《一人像.一故事》的肖像社會學報告是規矩的、溫吞的,未有呈現別樣的面貌,遑論批判。


自千禧以來,數碼化攝影全面普及,「快拍攝影」、私攝影盛行,並通過網絡分享,網絡影像排山倒海地傳送、流竄、或保存。「數位網路將攝影從『印相導向』的接觸觀看,變成『傳送導向』的銀幕經驗……」。﹝註6﹞截至2011年8月,有60億張圖片在Flickr網站流通;至2011年中,已上傳到面書﹝Facebook﹞的圖片約達1000億張。﹝註7﹞數碼的非物質性,反使不少攝影師對實體照片──照片作為時間的信物──心理上越趨拉近。


《一人像》裡影樓照片的展示方法,充分強調照片的物質性。已發黃的、裝裱在襯咭裡的老照片平置於陳列櫃內,展示櫃的底層更加上鏡子,照片的背面也給映照出來─可照片背面大多其實都是空白的。《後直》參展藝術家程展偉把《現場灣仔:國際藝術家交流工作坊 (香港) 2005》期間所製作的巨幅針孔照片及其往後的「生命歷程」─展覽、獲獎、教學範例─看成是一樁「事件」,詳盡的記錄,為這張照片建構自身的歷史及「身份」﹝主體性﹞。伍啟豪的〈圖片編輯〉展示經他落手落腳、用上膠布、針線修補的實體圖像─競選橫額、海報上遭破損的肖像,使何俊仁、梁家傑、林大輝等政治人物不致面目全非。經修補的圖像,便成了獨一無二的。


伍啟豪的輕鬆調侃手法,與廖偉棠的沉重,形成強烈對比。廖偉棠翻拍自己的家庭舊照片,觀照過去的自己。實體舊照片上的鏽與漬,為攝影是時間與記憶的凝固,確切地做了物質性的註腳。用廖偉棠的話:「這些時光的鏽與照片上原本被湮沒的記憶結合成為另一個世界的遺物。」﹝註8﹞劉智聰與劉智博在《一人像》展出的作品都涉及相中相。喜歡蹓躂廢棄地方的劉智聰,在人去樓空的處所(包括廢屋、學校、寫字間),以攝影撿拾「被遺棄的肖像」─在那一去不返的時光裡,這些肖像都成了無名的照片。劉智博的𡿨古巴唐人系列〉,被攝者拿著一幀幀舊照片─其父母或祖輩的肖像─合照,「展現雙重時間下的差異,留下幾代人的不同遭遇。」﹝註9﹞





《後直:當代香港攝影》

2012年10月13日至2012年11月26日.香港文化博物館


《香港攝影系列三:一人像.一故事》


2012年7月14日至2012年11月26日.香港文化博物館





註1:黎健強,〈後直:迎向開放攝影的年代〉,《後直:當代香港攝影》展覽圖錄﹝香港:宏亞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頁10。 註2:《後直》展覽新聞稿。 註3:同註1。 註4:《一人像.一故事》展覽單張。 註5:譚偉平,〈大觀小照〉,《一人像.一故事》﹝[香港文化博物館編製],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2012年﹞,頁20-29。 註6:張美陵,〈日常生活的快拍攝影:從真實的臨在感,到數位生活的網絡影像〉,《藝術教育研究》19(2010年),頁120。 註7:http://royal.pingdom.com/2012/01/17/internet-2011-in-numbers/。查閱日期:2012年12月19日。 註8:《後直》展覽圖錄,頁63。 註9:同註5,頁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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