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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楓評Frida

圖/ Y-Space



看黎海寧的舞蹈作品每次總要嚴陣以待,進場前好好裝備自己,否則便無法追隨滿台游走的意象和感官意識;短篇作品《Frida》首演於1996年,由台灣雲門舞者羅曼菲擔綱演出,靈感來自墨西哥畫家芙烈達.卡羅(Frida Kahlo) 的生平與畫作,17年後經典再現,換上北京的舞者文慧,而另一個主角依然是當年舞於CCDC、如今是Y-Space總監的嚴明然。《Frida》分成五幕,依次是「床、桌子、凳子、衣服、浴缸」,乃從芙烈達五幅畫作設景而來,包括「我的出生」(My Birth)、「受傷的桌子」(The Wounded Table)、「兩個芙烈達」(The Two Fridas)、「記憶」(Memory)、「水所給予我的」(What the Water Gave Me)。熟悉黎海寧作品的人都知道,她的舞蹈編演每次總隱含一個或數個「文本」,但她做的不是「改編」工作,而是熔鑄、化煉,甚至變形和扭曲,將「文本」組合又拆解、拆卸又重組,化入自己的詮釋和經驗,變成非常個人風格的「舞蹈劇場」;同樣,《Frida》再現的不是女畫家坎坷的生平故事,當然也不是以「舞」談「畫」,而是擷取了畫家與畫作一些關乎性別、生命、病痛、死亡、再生等主題,以舞台手法和肢體動作整合一個既滿瀉超現實主義風味又洋溢殘酷苦澀的藝術斷章。說是「斷章」,因為《Frida》沒有線性的敘事,五個章節猶如碎片、菲林,甚至跳躍的詩行,彼此連貫或不連貫,張力藏於章法之內,任由觀眾自行拼綴建構。


出生於1907年的芙烈達一生命途與感情顛覆起伏,18歲因車禍撞碎了脊骨與盤骨而終生飽受病痛煎熬,熱烈愛上同是畫家的丈夫烈維拉(Diego Riveral) 卻不斷遭受不忠、背叛和離異的打擊,孤獨的她將矛盾的心志、自我分裂的性格、身體的殘缺與生命的苦難寄託於畫中,其中尤以色彩濃烈、表情冷澀、設景天馬行空、筆觸充滿撕裂和明暗對照的「自畫像」流傳後世。黎海寧的挪用在於「主題」和「視覺效果」——舞台的裝置以木條在四周邊緣圍成方形,活脫脫就是「畫框」(frame) 的形態,讓台下觀眾看舞如看畫,藝術因而跨界,舞台化成流動而立體的畫面,裝載了人物的生死愛慾。例如第一幕「床」,模仿了畫作「我的出生」的佈置,舞台中央擺放一張大床,床上躺著蒙著頭、穿著裸衣分腿的芙烈達(文慧飾),而床頭上端懸掛了一個畫框,卻不是原畫的聖母像,而是穿著白色衣裙的另一個芙烈達(嚴明然分飾),在古老聖歌詠唱的音調下,兩個芙烈達互相捉抓、拉扯,或上下翻騰、或彼此疊著身體,浮映了一系列哲學思辨的議題:第一是多重自我的掙扎,芙烈達的「自畫像」向來呈現種種二元對立的人性元素,像善與惡、美與醜、冷與熱、愛與恨、明亮與黑暗、再生與滅亡等等,黎海寧將這種「個人寫照」提昇為「眾生相」,探索自我分裂各樣的矛盾和整合;第二是多面向的女性情慾,編舞人將畫家因丈夫出軌而不斷戀上各式男女情人的外遇,化成兩個女體的纏綿與爭持,在女女與雙性情慾之間徘徊、擺盪、享樂或承受;第三是出生、死亡與再生的循環輪迴,原畫「我的出生」描繪女子的生育與敗亡,畫中的女人具有雙重身份,既是芙烈達的母親也是她本人,出生即死的嬰孩既是自己也是因小產而失掉的孩子,方生方死,體認生命的艱難與脆弱,方死方生,肯定更生的力量與堅強,黎海寧在這幕場景中尤其著重「再生」的意向,舞者的動作勃發生機,而結尾時候鋪在文慧身上的綠色蔓藤和樹葉,象徵大地生命源源不衰竭的滋長、蔓延和復甦。


如果說綠色的蔓藤象徵「再生」(rebirth),那麼,枯黃乾萎的落葉便是暗喻「死亡」——這是最後一幕「浴缸」的主題:台上的床換成白色的浴缸,輕微的搖晃像搖籃也像棺木,赤裸的舞者躺臥其中跟樹葉共舞,拋起又跌下的肢體、上下求索的手腳、揚散零落的樹葉,形構一幅垂死求存的畫面;浴缸的上緣懸掛了一面折射的鏡子,局部肢體與手腳的反照,呈現了殘缺的、碎裂的、不完整的形貌,一方面迴響了女畫家生前身體的殘障、婚姻的破裂,一方面也載喻了編舞者對「藝術」與「生命」的看法,沒有人能夠看到完整的、圓滿的,甚至真像的現實,我們跟他人、跟世界的關係也是如斯零碎不堪、真幻難辨!最後舞者站立起來面向觀眾,那是一個克服肢體與生命障礙後昂然傲立的姿勢,也是一種經歷苦難、折磨後蛻變而來的自我成全;然後舞者走向鏡子,俯身貼臉的撫著鏡面,像安撫自己的鏡像,也像是跟久已分裂的自我二合為一,又像是讓虛擬的或藝術的世界重新裝載自己,視覺上構成一幅畫框的造像。是的,生死有涯,沒有人能夠逃得過死亡與衰老,但「藝術」超越了時間和生死,讓人像、畫面負載生命而長存保留,相信這是黎海寧最終要傳達和堅持的信念。


生死有時,跳舞有時,首演的羅曼菲於2006年因病離逝,再現的《Frida》換上了關目敏銳、身體載滿情緒的文慧,重新披戴芙烈達的面譜與魂魄,正如黎海寧所說,這支舞並不需要凌厲的舞技,而是著重情緒的表現。這是一個以「身體」訴說「身體」的故事,文慧的塑像不但肌理豐富,而且層次淋漓,變化萬端,激情時撩撥喜怒哀樂的感官,沉靜時蓄存壓抑的哀愁,心靈的創痛反射於身體律動的節奏裏,彷彿連站在那裏也充滿戲味。看著她的舞動,我便相信,沒有豐富的生命歷練是無法演繹這麼複雜的人生景觀,文慧的演出讓我看懂了舞者與角色之間之間藝術生命的連繫。



評論場次:9月13日‧星期五‧8pm‧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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