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這一代的事》

文/耿一偉

目前擔任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並為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客座助理教授


這一代的事


最早對董橋的印象,是在我父親的診所裡。我爸在花蓮開一家小診所,前面是掛號的候診室,中間是醫生看診的地方,再過去又一個讓病人休息的區域,還有幾張病床。在後面的那個房間裡,牆壁上會貼一些醫學常識的簡報,另外,就是有一張書桌,上面放了幾本書,好像是給病人候診時閱讀的。書不多,就兩三本。所以我對董橋特別有印象,因為其中一本是圓神出版社的《這一代的事》。


我在讀《英華沉浮錄 3》時,發現董橋喜歡古玩,幾乎是從小時候就養成了習慣。在〈書房階前的花影〉,他提到:「我十幾歲跟父執亦梅先生學國文…偶而要我陪他整理古籍文玩…後來先生又給了我一本《博物要覽》,也是商務的叢書集成,谷應泰撰。這本書好看多了,描寫各種珠玉犀象、可珍可玩的雅品,每一條都短短兩三行:”紫檀乃諸谿峒所生,性堅,新者色紅,舊者色紫,有蟹爪文。新者以水浸之,可染物;真者壁上色即紫,故有紫檀色”。先生說,這是讓我學會用簡潔的筆墨去形容眼前事物,以此為基礎,寫文章就不致累贅了。」


我覺得董橋散文章也像《博物要覽》裡描繪的各種奇物,是可珍的雅文,不但能把玩,尚能移情養性。中國傳統藝術有個特色,是作品與收藏家之間的關係是私密的。不像當代西方美術,動不動總是喜歡弄盛大的開幕式,搞個爭議話題,浩浩蕩蕩的排隊長龍,才能賦與作品的存在感。但古玩字畫,像董橋在他許多文章中形容的,可以是個人生命的皈依。


我注意到父親診所的藏的董橋書,是我唸大學的時候。當時剛轉到哲學系沒多久,對各種思潮充滿興趣,恰好碰到台灣解嚴,馬克思主義是我們對禁忌的飢渴象徵。當時,經常在”當代雜誌”寫文章的董橋,出了一本《辯證法的黃昏》,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因為,董橋筆下馬克思,有別於一般介紹馬克斯的層層疊障,是從他與女兒的關係,讓馬克斯有了一種人味,帶有舊倫敦氣息的故國風情。


當時我跟我父親關係處得不是很好,因為我從土木系轉到哲學系。對於一個小鎮醫生來說,能有一個考上台大的小孩是很驕傲的,可是轉到沒有出路的哲學系,讓他很不能理解,也十分憤怒。雖然回花蓮的次數變少,但每次回去,我還是會先去診所跟他打招呼。不過每次到的時候,他總是在看病人。於是,我會走到後面那間病房區等待,翻著董橋的散文集。等文章讀到一半,總會忽然聽到我爸用那濃厚的河南口音說:「小偉,什麼事?」我會趕緊放下手邊的《這一代的事》,走到他的看病的桌子,兩人客套寒暄一下,然後我就離開診所了。所以,每次董橋文章都只讀一半,但也沒覺得少了甚麼。下次回花蓮又翻著翻著,從某個有趣片段開始閱讀。這可說是我的董橋閱讀現象學。


我發現董橋的散文還有另一個特色,是無法從中國古典文學中發現的,是他文章布局的方式。通常,他會先從某件往事或歷史軼事出發,接著筆鋒一轉,會跳到另一個話題議論上。到了文章最後,前面提到那件軼事會再度被提及,但此時,中間段的議論已經蔓延到結尾,使得原先的小故事也不再單純是個人或歷史往事而已,而是跟中間段的議論呼應,產生一種意義空間的共鳴,讓讀者玩味再三。這種手法,一些西方文學家如蒙田或毛姆都經常採用。


以〈書房階前的花影〉為例,文章開頭提到對童年記憶的空間回憶,接著轉到閱讀經驗,文章後半則談論文章寫作的技巧,甚至引用到一段英文,然後最後一句話又回到童年記憶中書房階前的花影。但此時,這個結尾意象以不再是單純的追憶,而是疊上了前面提到的古玩、文章議論與英文的筆墨花影。


從二十七年前的《這一代的事》到去年牛津出版的《清白家風》,我都可以讀到回憶對董橋散文的重要性。而且越到後期,生命過客的點滴,在董橋筆下寫來更是有趣,彷彿周遭友人的生命故事也是一種古玩,只要懂得追憶的技巧,細心把玩,即能將故國往事化為《博物要覽》中的一篇篇短文,讓讀者在家中細細品味。


我出版第一本文集《在臺北看書》時,送了一本給我爸。後來我發現,他也將那本書擺在病房區的書桌上。至於《這一代的事》,早已不見蹤影。大概是某個病人拿去收藏了。其實,我一直很問我爸,到底他有沒有讀董橋的文章,有沒有看我的書。可惜時間已經來不及,我爸於四年前患了失智症,已經失去追憶的力量了。



這一代的事

作者:董橋

出版日期:2010年09月08日

出版社:牛津大學

Comment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