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鴻鴻
台灣詩人、導演、評論家。著有《邁向總體藝術─歌劇革命一世紀》等書
詩與藝術的互文,在「詩畫同源」的中國傳統中,屢見不鮮。繪畫之外,也有杜甫寫舞蹈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及白居易寫音樂的〈琵琶行〉,雖然主旨都是感事書懷,不過仍有精彩的演出描繪,如前者的「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後者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都是上乘的比喻,令人如臨現場。
在西方,十八世紀萊辛的《拉奧孔》力陳詩與藝術的分野,影響深遠。他認為詩畫異質──畫是空間的藝術,詩是時間的藝術。但萊辛例舉的史詩,與當代詩作的美學向度已大相逕庭。現代詩的美感造型、對凝結意象的努力,在在與繪畫互通聲息。同時視覺藝術往流動性的發展,也把時間性帶進了創作。
今年七月,北京的年輕詩人劉道一,在台灣出版了他首本正式詩集《碧娜花園》,破題便向翩娜.包殊致敬,全書也有許多電影、戲劇、音樂、舞蹈、視覺藝術、文學作品的對話。不是文青那種「沾光」心態的寫作,反而勾勒出作者身處的現實社會情境,作為詮釋的「介入」。作者尚未死,讀者已現身,遙遙呼應杜甫及白居易,既將現場凝結為一組組定格意象,如靈光一閃在腦海中的負片顯影,也織入豐沛的個人敘事,衍生了原作意涵。
相關作品,乃至半本詩集,均為自作者自稱的「坤伶體」,也就是兩行一段,多半每首十行。熟悉現代詩的讀者當會心一笑,這正是瘂弦名作〈坤伶〉的體例。瘂弦用五個片段蒙太奇寫出一名伶人淒然的一生,劉道一非但不諱言瘂弦對他的影響,甚至公然掛牌,將這種體例發揚光大。絕非巧合地,瘂弦正是互文的大師,他可以在〈深淵〉結尾,用一具剛果河邊的雪橇,向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開頭的一頭風乾在非洲雪山上的豹屍致敬;而在他自嫌「頗造作」的〈獻給馬蒂斯〉結尾,也寫出精彩詮釋藝術家的「你乘坐骯髒的調色板/向日漸傾斜的天堂/轉身逆風而上」。
同樣,瘂弦寫作於台灣的戒嚴年代,和劉道一身處的今日中國,都是國家資本主義當道、個人備受壓抑的社會。當然兩個時空風行的藝術不一樣,瘂弦的年代翩娜還未開始跳舞,劉道一的年代不但有林懷民、楊德昌、劉小東、陳傳興等,也有林夕。他寫翩娜:「愈瘋狂愈慢/動 作」,或用卡爾維諾典故書寫乞丐:「佝僂 呆望/為下一輪的太平盛世備忘」,都是時代的鮮明註腳。以My Little Airport專輯改題的〈動物園散步才不是正經事〉又是瘂弦〈如歌的行板〉之當代版:「謬誤教育才是正經事/實業亂國才是正經事/圈地運動才是正經事/面子工程才是正經事/表面和諧才是正經事」。
用典,就像學生作文裡鑲嵌成語,或藉名人言行壯膽,可以是討巧甚至偷懶,只求與讀者迅速達到共識,逃避不通的邏輯推理(洪蘭文章即是顯例);但在劉道一手上,卻成了深化議題的途徑。看他寫〈八十年代(二)〉,如此開場:「終場前趕上的電影/《悲情城市》」,最後卻這麼結尾:「青春是一枚按鈕/讓廣場子彈橫飛」。字面上連結的是侯孝賢與姜文的電影,實際上呼應的卻是二二八與六四。這本詩集出現在台灣,而非中國,原因自不待言。而劉道一頻頻以台灣和歐美為徵引的對象,或者也暗喻對現實中國的不滿。
24歲那年,因動眼部手術,他經歷了一個眼珠從身外反觀自身的驚駭魔幻時刻。我以為劉道一的寫作,或即是在無限延長這種藉他者眼光鏡照自我的經驗。我以為他最動人的詩作,正是自我/現實的強度平行甚至凌駕他者/互文對象的那些篇章。例如〈韋瓦第所不知道的四季〉:
在春天她是大提琴
「紗巾紗巾五十塊兩條」
在夏天她是管風琴
「哈密瓜哈密瓜三塊錢三塊錢」
在秋天她是圓號
「處理貨處理貨隨便挑隨便選啦」
在冬天她是單簧管
「爆米花三塊錢一袋五塊錢倆呀」
在這裡既有叫賣的婦人,也有號稱不在場卻依然迴盪在讀者腦海中伴奏的韋瓦第。俚俗與優雅並行不悖,還真可比翩娜.包殊的獨家手腕。這本讓人頻頻回眸的詩集,就這麼將眾多藝術品的深情迴響,折射出現實的評論。於文學和藝術評論史上,都是值得注目的事件。
作者_劉道一
出版社_爾雅
出版月份_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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