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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大馬路旁的小村落

文/陳楚思

圖/陳安兒、李寶茵、曹曉彤、陳楚思


記得那一大盤迎接我們的甜品,長身的杯中,滿滿的冰,浸在椰奶中,上面許多芒果粒,還有一片深紫色的亞熱帶水果,像飽受滋潤的新式芋頭,原來是參薯(Ube),有時譯為香芋。菲律賓朋友們教我們用長匙子不停將杯中物拌勻,我將匙子探進去,竟舀出了熒光綠色的晶瑩丸子、紅腰豆、滑溜溜的海底椰,還有更多的參薯和芒果。他們樂滋滋地介紹,這叫做「Halo-halo」,在他加祿語就是混在一起的意思,我想起B仔涼粉撈。好一個跟我們打招呼的甜品,哈囉哈囉!


我們一行十三人從香港到菲律賓考察,了解公民社會和人權議題[1]。主要隨團的兩個菲律賓女子才二十多歲,Snap個子嬌小,短髮才剛好及肩,每天都戴著一對長長的耳環,幾乎碰到肩膀,由細小的珠仔串成黑色、橙色、黃色一條條,是民答那峨原居民的製作。她外向爽朗,一興奮就好像想整個人跳起。Benny時常束著髻,近頸的部份卻剷青,含蓄得多。當我們一班香港人紛紛學他加祿語說:「鄧加鄧加麼,打喇加!」(意思是「你真的很蠢」),Benny咧著嘴,露出不整齊的牙齒,笑聲短促而輕聲,始終帶點冷靜,而Snap已經笑不可仰,不怕別人當她瘋癲。據說,西班牙語是唸出來最快樂的語言,而他加祿語滿是西班牙語的影子,滿是「吖」、「喔」的押韻。


其中一天,我們到菲律賓協和神學院跟Anna學習。這間神學院參與不少人權運動,也會開放給受壓迫者為「避難所」。Anna是瑞典人,刻意離開安舒富裕的本國,邊在這裡的神學院教書,邊去組織群眾,爭取人權,儘管常被誤認為美國人,仍努力融入此地,操得一口流利的他加祿語。她其中一個主要工作就是組織巴科奧爾(Bacoor)橋底的居民。她告訴我們,菲政府因為要興建甲米地省高速公路,將大片土地填海,起碼已有七千一百公頃遭填海。那是幾乎整個香港島的大小,但政府還計劃繼續填五千公頃。很多民居受害,周遭生態遭破壞,便利的是商家,例如莫名其妙地稱為「SM」的中資大商場。如今公路建成後,有七十萬人住在橋底。我還以為聽錯,七十萬!香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我們隨她去探訪,大馬路旁有些小村莊,沿著一所所小屋旁的小路走,屋與屋之間突然有一大根高聳向天的不知名石柱。有些屋旁擺著雞籠,有些公雞卻在我們腳邊一同行走。幾隻貓在屋簷下睡覺,毛上好像鋪了一層灰。途經的人都好奇地望我們,我們向他們招手,他們有的笑著回應,有的還一臉疑惑。Anna說過,中國臉孔對巴科奧爾居民來說,很多時候是發展商來視察,要麼是富有人家。


走著走著,四周開始變得幽暗,頭頂不高處是一根粗壯的圓柱形水管,旁邊的長方形該是公路的一部份了,某些石屎結構掛了好些衣架。很多間房子建在公路底,主要是用竹和木條所砌成,用紙皮、鐵皮、木板做牆壁,有些也有看起來光鮮舒服的布。雖然知道是房子,但看來只覺得是一個個大盒子,將公路底的部份密封,我想像不到裡面是怎樣。房子之間留有一條小路,但公路是龐然巨物,我失去方向感。突然再度看見大片天空,原來已到了公路沿海之處。露天處沒有屋,放著用竹砌成的鞦韆椅,上面又晾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十幾步以外,又有條粗水管,不過架得更高。垃圾由岸邊一直鋪向海,一頭白色的狗站在垃圾堆中,垂著頭,一群蒼蠅飛來飛去。可是,環境也沒有想像中般差,沒嗅到特別的臭味。


不消一會,公路底近海處較少房子,有一個小空間,小朋友已搬來椅子圍圈坐好,好些媽媽在後面抱著幼兒站著觀察。Anna和她的學生助手介紹過我們後,我們就帶領小朋友一起唱歌,他們都十分活躍,毫無羞怯。然後,他們向我們回贈一首歌:「Ako ay maligaya ‘pag kasama kita」(我很快樂與你在一起),歌聲響亮,動作整齊,適時指著自己、側頭、拍旁邊的小孩。我們派發文具作小禮物時,小朋友湧過去,手搭在前面孩子的肩上,乖乖的排隊。我以皮毛的他加祿語問了幾個小朋友,他們都答我喜歡禮物,對我笑笑。


後來,助手用他加祿語接連跟小朋友對答許久,有個約八歲的小孩站起來,背誦一段長長的文字,原來Anna每次來都教小孩聯合國的兒童權利公約。還有幾個小孩走出去,面向大家獨唱,有個還唱英文歌。我想起幾天前到馬尼拉附近一個堆填區旁的貧民窟探訪,很多小朋友不願站起來跟我們唱歌,不停問他們問題也不敢回應。另一個香港團友Jessica說,半年前曾到訪這個橋底,那時沒有建成這麼多房子,衛生惡劣得令她差點嘔吐,小孩也沒有那麼善於應對,想不到經Anna和學生半年的組織,已有如此大的差別。Anna說,組織居民很簡單,常常在該地出現,辦些活動,慢慢居民會主動要求她辦活動,信任逐步建立,再進一步可以為他們切身的議題多走幾步。除了Anna,菲律賓一個女權組織Gabriela也有組織者常常來探訪,帶來食物及物資。


下午,我們到訪高速公路另一邊的漁村。我們走在小湖泊中間一條彎彎長長的小路,旁邊長著許多雜草。眼前岸邊有幾間疏落的棚屋,比起橋底是更光鮮一點的大方盒,用竹枝架起,叫我想起大澳;湖的另一邊有一所所髹上漂亮漆油的大屋,原來是富翁放骨灰的地方。天空是純粹的淺藍,陽光在岸邊的大樹和小草叢上勾勒了金邊,湖水一片藍綠色,景色美得讓我想起威尼斯的小島。有幾個十來歲的小孩在游泳,浮出水面看我們,興奮地要我們為他們拍照。近岸處浮著許多塑膠包裝垃圾,地下有張佈滿鞋印的玩具包裝,印著的是簡體中文字。


多走段路,見到海邊,在粗糙的深灰色沙地中,我竟然撿到一些小貝殼。Benny指著幾十米之遙的高速公路,灰色長條硬生生切斷藍天和海洋的連接。漁民本來可以從直線出海捕海鮮,但現在要刻意繞道,從橋躉之間的空隙穿過去,再駛同樣路程回到自己的領域捕魚,多花一筆汽油費,生活百上加斤。


我們到一所竹屋拜訪漁民聯盟的主力組織者Myrna。全間屋天花板和柱子都用竹搭成,也有幾張竹椅,竹椅之間有枝樹幹,天花板為它留了個空位,讓它伸展出去。棕櫚樹葉向四邊招展,還有些青黃色的棕櫚果實,成為素色屋頂漂亮的裝飾。牆壁除了是並列的粗竹枝,也有部份是用薄竹條交錯搭成一個個交叉。陽光從四周的隙縫透進來,在四處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屋內可以坐二十人有餘,一邊牆掛著最後晚餐的畫像,一邊牆掛著漁網,附近擺著風扇,角落有部電視,我見到廣告中有對打扮光鮮的夫婦牽著個快樂孩子,大搖大擺走過青葱草地,不知道是推銷什麼。


興建高速公路令漁民生計大受影響,但漁民沒能力制止,漁民也有聯合過去爭取政府給予汽油的津貼,可是不獲理會。不但如此,Myrna說,菲政府在2010年開始,突然為到漁民用來捕青口的竹枝徵收重稅,一下子付不起錢的漁民都受到刑事檢控,即使後來團體協助籌到稅款,都仍要六十幾個漁民上庭,面對艱澀的法律程序,有十五個是Myrna的組織成員。Myrna也是個漁民,大概六十歲,穿粉紅色碎花上衣,圍著淺粉紅色碎花圍裙,身型胖胖的,倚著桌子,口音很重,語速平緩,像在街邊遇到婆婆訴說一斤菜貴了幾元,沒半點苦澀的控訴之意,也沒有說服別人接受她抗爭的論述,但她很知道自己的生活需要什麼,要如何努力去爭取,就如所有的媽媽懂得給孩子飽飯吃。她說起自己的女兒患了癌症,很快就眼泛淚光,沒半點壓抑,隨手抹去眼淚,又笑了。她的女兒就坐在附近,看來都四十歲,一副硬朗的模樣,也在日內要上庭受審。我想起Snap說,她出生時正值第一次推翻總統的時期,人人都想要個「snap election」(提前選舉)。她的名字寄託了父母的願望,血液流著他們抗爭的印記。生於這個國家,抗爭成為了家庭活動。


到最後,她不斷說謝謝我們,又拿出一大盤青口。我放進口中,嚐到前所未有的鮮味。大家覺得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一隻一隻剝開來吃。還未抹嘴,只見她在屋外將一堆墨魚放上磅,還預備了一大袋蝦,全都送給我們。這是她的多少工資?我們怎能要呢?我知道Myrna是真心樂意的分享,想表達與我們團結一致。菲律賓朋友們常常說這句「團結一致」,除了是表達支持彼此的民主運動外,是連結一種更深刻的關係。我們發現無法推搪那些海產時,只能輪流送她擁抱。


那天晚餐,我們吃青口、炸蝦、浸在墨汁中的小墨魚、烤魷魚筒。魷魚爪每個吸盤都因烤過而變得香脆,炸蝦比起我吃過的所有天婦羅都有更厚實的肉質,全都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海鮮。然而,心情沒有吃放題那麼暢快,一直苦惱青口被捕獲時吸吮哪根竹枝,橋底那群小孩此刻吃的是什麼。

[1] 「公民是怎樣鍊成的?」考察團於2015年4月3-9日舉行,主辦機構為香港基督教協進會。



菲律賓共和國

首都_馬尼拉

面積_30萬平方公里

語言_他加祿語、英語

人口_約9300萬



菲律賓朋友用以接待我們的Halo-halo甜品

我們與高速公路下的小朋友玩耍

甲米地省高速公路底住著七十萬人

貓兒躲在公路的結構睡覺

漁民給高速公路擋了出海的路

在漁村的水邊游泳的小孩子

Elvie與她請我們吃的青口

漁村的晾衣架在堆滿垃圾的水邊

高速公路沿海的位置,放著居民砌的椅子。

走進漁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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