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明瀚
念哲學系時寫過四年誠品文案,碩、博班評論電影與藝術至今,擔任書籍與雜誌編輯多年,深信思想是停留在最大擺盪下的最小振幅之中,主持有個人網站「綠洲藝影」
韓國出生,在台灣讀大學,碩、博士於美國深造的史書美女士,在她的博士論文《現代的誘惑》探討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半殖民情境(尤其是在上海),最新一本在台灣出版的《視覺與認同:跨太平洋華語語系表述˙呈現》,主要探討我們所熟悉的台裔美籍導演李安的多部文學改編電影,及香港導演陳果的「香港三部曲」電影,她也談論了兩位當代藝術家(劉虹與吳瑪悧)的集合藝術,可見此書有意將文學的後殖民討論,延伸到視覺藝術的領域。
我們都知道,西方以外的許多國家,都有過甚至不只一次的被殖民經驗,無論是帶有治外法權、租界性質的半殖民,或是政權全然改換的實質殖民,都讓一國擁有許多種語言文字(如當局官方用語成為國語,而劣勢語言成為方言)和集體圖像(如國家整體的國徽,相較於地方化的圖騰)。然而,這在這些語言與圖像的角力,卻都是在民族國家的範圍上起作用,於是此類論述在全球化來臨或流動社群的出現後,就變得相當侷限與不適用,史書美自從去到美國擔任教職後,就不斷思考這種因為多重殖民的關聯而產生的族裔流動、遷徙與安居文化,其中她最關心亞裔美國人的社群。
亞裔美國人是一個籠統的字眼,中國、日本、台灣、菲律賓、越南等地的人,在視覺上有東方面孔,便可以此稱之。在美國各大學院的系所設立上,亞美研究就成為一項學門,這卻與傳統社會科學的區域研究,或是從人類學衍伸的民族誌研究有類似之處,他們往往無視這群客居美國或落籍美國的亞洲人帶有身分的雙重性,史書美說:「中國移民藝術家劉虹可以是中國人或美籍華人,自由自在地採用兩方的歷史與文化。」史書美出版此書時,強調用「華語語系」(Sinophone)來研究這個群體的文化,其範圍橫跨地表最大的海洋太平洋,然而兩種甚至多種文化之間意義的傳遞,卻又是緊密而細微的。
這個太平洋不是「傷心太平洋」般的文化鴻溝深不見底,亦非「環太平洋」般各國只遭受到同一種全球性異文化的環伺攻擊,而是一個文化人的心思總是往往返返於其間,透過文學佈署、電影攝製和藝術裝置來建立一個東方與西方、美國與中國彼此相關聯的迴旋地帶。台灣正因既非傳統意義上邊界鮮明的民族國家,亦無法被認定為東北亞或東南亞的典型區域,更難以用單一的華人身分加以勾勒,必須用史書美說是一種「過渡性範疇」的「華語語系」來討論,才算適切。
介於中國與美國之間,太平洋上的台灣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之一,在史書美反對「離散」(Diaspora)的邏輯中,它只會淪為與大中國之根源(Root)有所對應的徑流(Route),總有一天必須「弱勢回歸」(很難是如「反攻大陸」那般的「強勢回歸」);在史書美相對抗拒的「弱裔化」(Minoritization)論據上,它曾被遙指為美國的第51州,大多數華人去到美國,也將逐漸如入到這個文化大熔爐中而消失於無形。台灣之所以特別,就在於其具有華語語系特性,台灣之於中國,如美國之於英國的英語語系,如加拿大之於法國的法語語系,如墨西哥之於西班牙的西語語系,這並非單純意味著獨立建國、創建僅屬本國本地的文化,指的卻是在過程中複雜的認同形構,而且不僅用語言,且用大量視覺方式進行。
華語語系的文學不會直接使用方言來抗拒中國語,其視覺也不會是直接使用地方色彩濃厚的圖騰建立差異,因為這樣只會促成它的「弱勢回歸」或是「弱裔化」,史書美在態度上雖然的確言及要思考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瓜達希的「少數文學」之可能性,而非「少數人(Minority)所用之語言」,正如她多次強調「華語語系不是由說話者的國族或種族所界定,而是說話者的語言。」然而在討論視覺文化尤其是藝術作品時,她卻多番強調本地觀點(如吳瑪悧的《寶島物語》系列)與自身歷史脈絡(如香港1997年的「盧亭」系列展覽)的創建,或是跳接上全球化的取消主義(如吳瑪悧的《世紀小甜心》或《圖書館》),這些並非視覺藝術上「強勢語言的混雜化」,不盡然是德勒茲論卡夫卡時所高度肯認而界定的「在本國語中創造外國語」,而是可能成為另一種怪異的方言或世界主義的外星話而已。
不過史書美此書仍提出了艱鉅的挑戰,今天的文字與視覺藝術家們,如何要在泛太平洋的巨大範圍中,思考美、中、台之間的關係,要如何如李安、哈金、徐冰在美國定居用英語創作,卻不會「弱裔化」為美國人?要如何像我更關心的例子如婁燁、閻連科、艾未未繼續留守中國用普通話創作而能「強勢回歸」?這些都是華語語系的文學與視覺,要進一步去同時跨域與在地實踐的文化工程。於是,每次的歸化與回歸就不再是春秋亂世離散後的落葉歸根,不是「永劫回歸」(Eternal Return),而是「內在重探」(Internal Retreat),一種既非輪迴亦非折返,逼迫至不可能之極度鄰近下,仍隔著大洋、繼續往異地探頭探腦的冬蟲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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