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美彤
香港土生土長,大學生,會舞、會瑜珈、會做行為,就是不太會寫和說,喜歡街道多過畫廊,2012年9月至2013年8月底居捷克一年,小女人一個。
圖/ Mrak、黃香、美彤
有這樣一個免費任取的故事嗎?
就從2012年10月中,至我赴捷克以來第一次拜訪布拉格開始吧。10月的布拉格,10度以下,會雨,挺冷,說查理大橋世上最美的橋,說一生人一定要去一次布拉格,很對,但只有去過布拉格不只一次的人才能仔細咀嚼此話的內涵。今日的查理大橋其實已經很少捷克人,擠在橋上的遊客都成為了當地人在暗自恥笑和鄙視的對象,我理解他們的態度,正如我不恥整個舊城淪為商場,現身於查理大橋的捷克人、在查理大橋上求婚的捷克人,其實不多,大概,他們都讀昆德拉,媚俗的意思,他們都知。
於是,像我這樣一個陌生女子,走在查理大橋,就有點免為其難,即使我是一心前來膜拜名勝景仰聖像,還有伏爾塔瓦河和紅色瓦頂屋,也很想跟捷克人道句歉,很抱歉,我是其中一個污染原……幸好相機壞得合時,避免我過份掠奪,也免得大橋在相機鏡頭下雙重失真。
即使背向滾滾堤流的耶穌十字架神性莊嚴,走在人來人往的大橋上,穿插在遊客手信檔攤、賣藝者與看客,還有駐足拍照的遊人中間,也得走馬看花。走在橋上,唯一教我駐足良久的,是他肅穆的身軀,走過橋塔,一個乞丐在橋側乞討,跪著,身前無一字交代身世可憐,亦無叩頭叫喊死纏難打,他只是靜默,端起下盤,手持紙杯,低頭,跪著,待人群繼續接踵熙攘,就是,如此,一直,跪著,就算天氣寒冷,就算無人注視……我止步站定看他良久,呼吸和間或顫抖的身體,沉默而堅定,他靠著邊,瑟縮在大橋一旯污濁暗啞,端嚴之氣卻隱現於呼吸間微弱,散發出陣陣真實有力的靈光。
掏出錢包打算「施捨」,才發覺像他那樣的身體列隊似的跪在大橋兩側如活雕塑,我在不懂這伙乞丐是自僱還是有組織操控,衝突矛盾的世界難懂,就連幫助別人的率性,也隨時能助長惡行;就像我這樣一個陌生女子,走在異國,作為遊客就注定與一個地方有糾纏不清的瓜葛,在這堆砌出來的絢麗中,這事無一幸免,即使我說我是留學生不是遊客。
我在想,我是可以如何走在異國真誠表達我的關懷?我想像,假如我模仿那些乞丐那莊嚴的跪姿,跪在橋中間,換轉來寫一句「免費任取」……
幾乎沒有人可以說他不愛布拉格,而我愛她,是因為我親身嘗過在雪夜的公路上迷路;在下雨的小巷和著結他酒醉亂舞;躲在地下酒吧抽菸、吃油浸芝士和喝啤酒;在Kupka美術館看河水如何不敵雕塑,思索藝術之無聊;走入森林拾柴點野火;非法爬入Libušina浴室(Libušina lázeň);向著凱爾特人的公元前遠古部落去到Zbraslav(Zbraslav Keltské Hradiště)攀上山,在山上爬樹,一覽火柴盒建築,慨嘆假如現代文明不曾出現。
有一次酒聚,我與幾位來自捷克和德國的行為藝術家分享我那個「免費任取」的想像,朋友說現在在查理大橋上的所有賣藝單位都是要考牌,不論是畫人像的還是演奏的都要通過國家考試,獲得證書認證方能擺檔賣藝,還有,乞丐或許會有乞丐的組織,這行動潛在冒犯黑白兩道的危險。
而我,聽見這些故事,更是堅定,這個作品,要做,就讓我試試以身體誠懇地奉獻,邀請這個虛偽的場域,循其本。
拖拖拉拉,作品終於在我離開歐洲前一天才實行。2013年8月25日的布拉格細雨,微冷,在查理大橋上作品開始未久警察就來,我別無他選,收拾細遠,慢行移步至查理大橋外一座教堂建築前繼續施行作品,豈料作品一如行為藝術朋友們所料,帶來一定的冒犯性,在我跪著低頭乞求途人自取硬幣的時候,一個自稱是在人權組織工作的美國女人上前譴責,低著頭的我看不見她的臉容,只能用耳朵去聽,我記得她說,「我是在人權組織工作的,你們根本不理解無家者,而這件事對你們來就只是一個遊戲!」,其實我們也弄不清她何故觸怒,也許她認為我是在挪用勢弱又無話語權的行乞者作為表演景觀,總之她憤怒,還撕掉了我貼在地上的一句「Free to Take」的標示,這些都是朋友M事後告訴我,我一直堅定低頭在跪,直至我在雨中顫抖,因為M上前勸止,我才慢慢起動,倒出行乞裝置的碎銀,再在紙上重複寫「Free to Take」的字句,讓雨水把「Free to Take」三字貼在布拉格舊城的街上。
有這樣一個「免費任取」的故事嗎?在這條擠滿遊人商店的街道上。
赴捷克一年,我住在捷克第二大的城市,布爾諾(Brno),捷克的大學城,昆德拉的出生地,《玩笑》的背景城,有第一個亮起愛迪生燈泡的劇場,在這個沒有地鐵的城市搭電車的感覺很踏實,視野與街道對等,背著書包等車上學的孩子、在放狗的情侶、挽著一袋袋食材的老婦人,我通通都有機會看入眼內,列車在地平線上前行,我學捷克人靜靜地看出車窗,別人覺得捷克人板起口臉、冷漠無情,我卻享受與這伙陌路人共處在途上,純粹地分享風景,勝過言語,路軌就是我們的連繫。
在這個每個人都安靜在做自己的事、人民愛去二手店多於商場、只要有啤酒喝就可以很滿足的國度,無需要花時間和力氣,我幾乎完全融入,除了我想拍照的那一刻。我很喜歡看捷克人獨個兒靜靜專注地看著一點發呆或思考的臉容,而我非常自覺我們港人平日用鏡頭消費生活的習慣會打擾這個踏實無欲的城,我知道朋友們都期待我在面書上的分享,而我卻自覺歐洲的風景不能大量出現在我的面書,要不然,我的生活就會在別人的羨慕裡失真,朋友說讚、朋友替我高興都是真摰無邪的,這點我知,但正是如此才教我不懂如何處置我在這裡間中遇上的失落。
在捷克,像我這樣一個來自香港──「the Asian world city」卻不懂捷克語的女子,不論是走在布爾諾還是布拉格,我都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我想做一個不動聲色,輕輕的來,輕輕的去的遊人,一個不會驚動城市的遊人。
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自己,專注仔細觀察別人的姿態,以笑待人,裝作聽懂八成捷克語;我也仔細修理藏在骨子裡那份來自「Asian world city」的物慾與愛消費的心性,於是我學習看見減價不猖狂、連拍照之前也三思,只怕這些舉止破壞了我所愛的捷克。
直至從布爾諾去到布拉格,我才知道我的心思都是多餘的,只要我這亞洲身軀出現於查理大橋,我就自動被收編為「遊客」,一個隔離的類別突兀如惡瘤,一個有份兒趕走本地人、堆砌虛假的物種,即使我說,我是留學生,不是遊客,這也是有理說不清的。
如此,我一方面教自己學習消失於城,一方面又想現身澄清,這些點滴都是每一個異國人要獨自面對的矛盾。記得不只一次一個人走在已入黑的城市,分明足下每寸都是歐洲的土地,來自內心的聲音都是廣東話的呢喃,在寂靜中,暗啞的建築都緩緩散發著日光餘下的微溫,分明這是一種話語,只是,我彷彿永遠無法擺脫我與城市間那道先天的隔閡。我開始想像,城市像人嗎?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直接了當地與城市交合,像是一次肉體交歡,能讓我完全真正跟這個異國城市融為一體?
想到這裡,腦海中總是出現一個影像,一個裸體女子伏在夜靜無聲的大廈的影像,那是我17歲時第一次背背包去北京時不知從哪裡取得的一張名信片,不明所以,卻印象難忘,而我總以這張照片來形容獨自走在陌生城市的感受,那點點我所擁抱的寧靜帶著難以啟齒的委屈和想被接納的愛慾。
最近整理書櫃,找回這張名信片,就馬上上網搜索藝術家的名字,原來此照是北京藝術家陳羚羊的作品,《25:00 .1, 2002》及《25:00 n. 2, 2002》而且,這套作品還在布拉格的Prague Biennale當代美術館展出過:
Very often, the real world and the male world get mixed up in my mind. They both come from outside me; they both exist very forcefully, with intiative, power, and aggression. Facing these two worlds, I often feel that I am weak and helpless, and don’t know what to do.(…) I wish that every day there could be a certain time like 25:00, when I could become as large as I like, and do whatever I want. — Chen Lingyang (n.d.), praguebiennale.org.
城市,真實世界就是「男性」世界,從外在衝著的而來,它們的存在都是強硬的,掌握著主動權,面對這兩個世界,我不時感到軟弱無力,我希望每一日可以有一個時間叫25:00分,而我可以放任地做一些明滅又巨大的事…
有這樣一個「免費任取」的故事嗎? 羚羊的作品當年是放在北京的某處免費任取的,5年後的我,從北京走到布拉格,在細雨下異國的街道上俯身在貼上免費任取的聲明,我與羚羊素未謀面,但此間,我倒覺得自己與照片裡那個赤條條的女子共同呼吸著城市,城市,客觀的城市、理性的城市、冷酷的城市,我用我堅定的溫柔打開你能讓我呼吸的微溫。
有這樣一個「免費任取」的故事嗎?我慢慢起動,拆開行乞裝置,在紙上重複寫「Free to Take」的字句,讓雨水把「Free to Take」三字貼在布拉格舊城的街上,一個中年乞丐笑著迎來抱我,雨中,他帶我穿梭城市的小道,我們在查理大橋橋底分享麵包、舞蹈,還有我在布拉格的最後幾口瑪莉雅蘭……
「免費任取」?有這樣一個純粹的故事、城市和旅行者嗎?我總覺得擁抱「文化旅遊」的旅行者像一個情人,嚮往自己可以與一個人或一個地方發生一段毫無利害的關係,但事實是無論你選擇做一個猖狂拍照消費景觀的過客,還是像我這樣嚴謹低調,悄悄地在城市留下點點痕跡的陌生女子,都不過源於一些天真的欲求,前者是想記得,後者是想被記得;前者是想佔有城市的肉、後者奢求可以輕撫他的靈。
說到底,旅行就是肌渴。
查理大橋上的耶穌聖像
在布拉格的公路上迷路
最好的捷克啤酒一定要有技巧地分3次注入啤酒杯內,確保汽泡比例恰到
好處,喝光啤酒,呈橫間紋的啤酒杯是酒保的技術証明
看穿Kupka美術館的窗戶,戶外雕塑企鵝姿態笨拙,很逗趣,
看河水如何不敵雕塑,我弄明白,藝術之可愛在無聊
非法爬入Libušina浴室﹝Libušina lázeň﹞,在伏爾塔瓦河上面的岩石獨特建築也許是曾經被用來控制水的運行,並可能從船卸下的貨物城堡。搭Metro Line C, 在 Vyšehrad站下車,
走入公園,跨過公園內唯一一個「禁止進入」標示,爬下
Brno沒有地鐵的城市,平實的搭電車軌跡是連繫城市的網絡
25:00 n. 1, 2002. Photograph, 135 x 280 cm, Chen Lingyang
Downloaded from: http://www.praguebiennale.org/artists/cina/chenglingyang.php
25:00 n. 2, 2002. Photograph, 71 x 160 cm. Courtesy Marella, Milan, Chen Lingyang
Downloaded from: http://www.praguebiennale.org/artists/cina/chenglingyang.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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