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曉彤
圖/趙曉彤、黃國才
黃國才(Kacey)的工作室位於鴨脷洲工廠區,平日除了到理工大學教書外,大部份時間都在鴨脷洲渡過。工廠區餐廳不多,餓了,便駕電單車到鴨脷洲大街吃午飯。通常在下午兩時後光顧,避過繁忙時段的人潮;通常獨自吃飯,非常享受寧靜的時光,「可能因為工作太忙,特別是教書要說很多話,吃飯就變成了幾乎是惟一的私人時間,所以我特別珍惜,專找無人光顧的餐廳,安靜下來,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鴨脷洲靈感處處
但無人光顧的餐廳通常特別難吃,「是有這樣的危機,我也領教過很過次,哈哈。」他的臉上亮起笑容,笑聲微細,話音也輕,他抗拒在公共空間不斷聽見旁人喧鬧,所以總是壓低自己的聲量,不願打擾他人。後來我們來到人跡稀少的海濱,他便回復了正常聲量。
訪問約在鴨脷洲大街的蘇記咖啡檔,他經常光顧的茶餐廳之一,幸好這裡在下午四時仍是食客滿滿,他喜歡蘇記不因無人去,而是它有個性,「表面看以為是普通茶餐廳,你想像不到它有法式麵包,又有較健康的食物:蛋白炒吞拿魚燕麥飽、辣肉丁法飽,又有現代攝影展。」他的視線落在牆上整齊掛著的海底照片,全是蘇記老闆的作品,據說老闆從前是消防員,退休後四圍拍照,牆上照片經常整個系列地更換,「而且伙記很住家,不會穿制服,你看伙記穿著的圍裙有三隻狗,第一隻叫Bobbie,第二隻叫Keith。店裡沒有一些重複的東西,這對我來說絕對有趣,因為很有人的氣息。」說罷拿起桌上一個撕去招紙的膠樽添水──蘇記放在每張桌上的水瓶,款式絕不重複。
蘇記五時許便打烊。飯後如常在大街漫步,四圍看看店裡的貨物。他喜歡鴨脷洲,歷史悠長的漁民社區,一橋之隔,港島繁華熱鬧,而這裡寧靜如昔,小本經營的食店與二百多歲的古廟安份地守著大街,時間在這裡步伐輕慢如同漫無目的的貓。他在這裡發現許多特色貨物,像漁船用的配件,甚至在五金鋪裡找到救生圈,「這些都是供應給水上人家的貨物,如不鏽鋼鐵環、門臼,我又在這裡的避風塘觀察了很久,細看漁民如何自製街島幫自己從岸上船──那時我在想:小型的四方屋可以如何浮在水上──原來造法是用漁網綑著許多發泡膠,或是將膠桶封口再綑在一起,再在上面鋪一塊板,這就浮起來了!」2010年,他身穿英國海軍制服、住進自己的作品「漂流家室」,在維多利亞港划「屋」、釣魚、打高爾夫球,靈感與材料,都源於鴨脷洲。
螞蟻會不會上天堂?
「有人問我為甚麼常常都有新作,其實是因為我會不斷尋找靈感,同時明白靈感不會從天而降,不是說你把自己反鎖家中、拿著筆與白紙就會有靈感的,靈感是你對周遭事物的反應,我們這些藝術文化人是很大反應的嘛,少少事都會突然爆炸,動輒憤怒,動輒大哭,非常敏感。」勤於產出的另一原因是從小學習武術,因武術而接觸禪學,不斷思考時間與死亡,「我漸漸了解到人是不會活到八十歲的,人會隨時消失,這種無常令我很想努力在最短時間做最多的事,我對死亡的看法是走路會踩到螞蟻,你猜螞蟻會不會上天堂?牠會不會落地獄?一天你開Google Map發現有隻Kacey行下行下,突然有個外星人一掌拍下去,無常忽然會來,我就是那被拍死的螞蟻。」
眼前是一片海,停歇著褪色的漁船,海峽有岸,對岸是簇新的樓群,高大而密集,把連綿的山線切斷。他思考時間,死亡,發現自我的存在,「於是自我在意自我,在意自己的思想,在意自己是誰,在意我者與他者的關係,也在意外在世界與內在狀態的對應,於是感到寂寞,很需要歸屬感,需要一個自己的地方,那裡有同聲同氣的人,或是……我們先欣賞一下這架電單車。」停下來細看路上一輛亮黑的電單車,續說:「或是一個社區,一個本土的地方,你完完全全屬於這個地方,你在這裡行走,沒有人會多望你一眼。」來到廟前空地,地上蹲著安靜的貓,野鴿站在旁邊伸懶腰,「就像你不會問:貓為甚麼會在這裡,這裡是你地頭,你的家,你不再是外人。如果你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你就很幸福。」
展覽〈黃國才示威藝術-荒誕與抵抗〉將於3月4至12日舉行;
海報照片為〈香港人警告部隊〉,2014年。
在土地 做土人
那段漫長的流放經歷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不去:十幾歲的日子,他總愛騎著單車隨街遊蕩,與朋友見面,享受隨處發掘的自由。他也喜歡搖滾樂,常常幻想自己可以住在50年代的美國,但當80年代,他真是因為香港前途問題而被送到美國讀書了,卻發現現實與想像完全是兩回事,不論居住地、語言、文化、乃至所嚮往的時代,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徹底的錯置。他想念香港的生活,但有家歸不得,他也曾幻想自己與白人結婚且永不回港,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學習、甚至模仿異國文化,卻仍然無法獲得從前在香港生活的舒服與安心。
〈坐在漩渦之上〉,2007年。
「我覺得自己無根,既不是真正的中國人,也不是真正的美國人。」他渴望一種完整意義上的歸屬感,如同廟裡的貓,不需要再解釋為甚麼自己在這裡,「我不想再做一個移民,不想再被放逐,移民這狀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懲罰來的,因為你要和自己的土地切割,你的土地卻永恆帶著你的記憶與文化,你是一個土人,你明白嘛?這裡是你的土地,土人在土地,很正常,完全的透明,完完全全地融入。」回來後,他創作了很多以家與流浪為題材的作品,帶著作品到冰島、埃及等地飄蕩,每趟旅程都彷彿回到當年留學的感覺:因流放而找到自我,確認自己的家園與身份──香港,香港人。「所以做藝術是可以滿足到我的心理病的,像一種治療,一做出來我就很開心。」造出許多細小而流動的家,但他沒有在裡面真正生活過,「因為我有更好的家,哈哈。」
單眼貓同屋主
家貓黃波波
每個晚上,他都把時間留給妻子與貓。「我有一隻單眼的貓,牠之前跳過樓,後來我收養了牠。」他小時候也曾豢養貓狗,事後回想,自己雖沒有蓄意虐待動物,卻因當年只當貓狗是不懂思考的毛公仔而非常後悔──原來,他與童年最親密的玩伴之間,只有單向的溝通,他不曾真誠地與貓狗相處。長大了,再想養狗,便要自己先把狗書讀完,恍然發現狗與生俱來就極需要注視與陪伴,他無法付出那麼多時間,便轉攻貓書,「貓不同於狗,牠一天要睡十六小時,根本不需要我,這樣很好。」他便去領養貓。最初想要一隻活潑可愛的小貓,職員卻捧來一隻單眼貓,「第一眼當然覺得牠好奇怪、好恐怖,但想法突然又一百八十度轉變過來,覺得這隻貓很特別,因為你如果想去寵物店買一隻單眼的貓,對不起你買不到,哈哈。」
家貓黃波波自此與他同居。他很想自己與波波是父子關係,但閱讀經驗與邏輯思維卻令他明白:波波待他最好的時候,也不過當他是同屋主。「最初我用了三個月訓練牠用人類廁所,學會請請、左手右手、坐在我腿上取暖,如今牠已是十五磅的大貓了,我仍是牠的玩伴與敵人,常常在家裡互相追逐、跟蹤,每個晚上,牠都會與我與妻子一起睡。所以波波其實是我的兒子、朋友、寵物、妻子,是不是很神奇?」
挺直腰骨做香港人
二次創作〈攜手造失香港〉,2014年。
溫暖而安穩的家居,完全透明的狀態。終於可以在香港落地生根了,卻發現香港的政治環境正在急速惡化,如同在高空急速墜落的飛機,他心裡清晰感到一份墜毀的焦慮。從前以創作關心社會問題,卻從不涉足政治,對程翔、劉曉波被捕沒有感覺,微笑道:「對不起是我錯。」他的覺醒點是2011年艾未未被失蹤,「這很人性的,因為艾未未曾在美國留學,又是藝術家,我較容易代入他。」終於明白、認同艾未未所說的「一切都是藝術,一切都是政治」,他開始大量創作回應政治的作品,努力將政治議題與藝術手法融和為一,帶著「進擊的共人」、或化身「香港人警告部隊」參與七一遊行,但流傳最快最廣的作品,卻是把董建華「攜手做好香港」改成「攜手做瓜香港」的二次創作,他嘻嘻笑道:「是我做的,那張圖我也很自豪,哈哈,反正無法改變,不如嘲弄他,難得我笑又有很多人笑,保持心態開心嘛。」
〈漂流家室〉,2010年。
他覺得自己正在參與文化戰爭。「捍衛家園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何況我在捍衛的文化,是確確實實地影響到我的生存,如果打敗仗,我可能不能再講廣東話,你說是否很值得參戰?只要還有空間,我們就一定要反擊,惟有反擊才能拖延整個城市的變質。」把政治創作置於首位,因流動家居可以等、環保木材也可以等,政治卻不能等,「所以你看見我發癲似的不斷做,其實我做得愈多就代表我愈焦慮,做完一件作品,就好像釋放了一些焦慮。近年本土意識急速抬頭,是因為內地不斷干擾香港,所以我們才會如此努力地強化自己的身份,但即使我們挺直腰骨說自己是香港人,也不代表我們憎恨中國嘛。」
〈流浪家居〉,2008年。
訪問後,黃國才騎電單車回到山上的工作室,經他重重改裝的電單車,添置了一個後座,以及左右兩個儲物箱,「因為揹著背包駕車很不瀟灑,又想放把雨傘,又想放件風衣。」環顧四周也沒有電單車跟他的一樣多箱子,「我送外賣的。」他立時說,臉上又是明亮的笑容。他很忙,訪問前與學生到鴨脷洲考察,然後來到蘇記,與學生討論畢業論文的思考方向,緊接著是訪問。這天無法享受寧靜的午膳時光,「但一切都是一個整體,」他微笑著,享受生活裡的一切:享受做回土人,在他喜歡的土地,他的家。
〈遊離都市〉,2000至2010年。
蘇記咖啡檔
地址:鴨脷洲洪聖街16號地下
電話:2555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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