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鴻鴻
圖:www.sxc.hu
我和妹妹一直想去里斯本。她想去找一個情人。我也是。我一直在幫她物色對象,好讓她擺脫那無可救藥的男友P。上次我和前女友去宜蘭玩,遇到的民宿主人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細心,有氣質(看他擺出來的書和CD就知道),而且應該不是gay,回來我就跟妹妹講。妹妹也答應著要去要去看看,卻終究沒有成行。
我跟妹妹幫彼此找對象由來已久。她不時叫我去看她的這個同學、那個朋友,我卻總覺得像肚子餓的時候開進精品服飾店,完全無心欣賞。我想妹妹是在跟我鬧著玩的。反而她有個同事我見過兩次,還頗欣賞那女孩的坦率,叫妹妹幫我引個線,她卻死都不肯,還嚷嚷:「你怎麼會喜歡那種女生?我看不起你!」簡直莫名其妙。是誰在找對象啊?
後來才知道,原來她的男友P,也稱讚過那個女生。
妹妹在嫉妒。
所以我們想去里斯本。這念頭是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床上想出來的。一來里斯本我們都沒去過,二來那裡有電車,三來那裡有聽Fado的夜店,可以泡很久。電車和夜店都是有機會遇見對象的好場合。更重要的是,我們都不會講葡萄牙文。我會講一點法文,她會講一點義大利文。這樣和里斯本的情人溝通,就更能使用肢體語彙了。
即使我和妹妹終於上了床,那也不代表什麼。她太悲慘、我太寂寞。我的狀況就別提了,總之我已經歷了四個月的空窗期。之前為了一個很帥氣的女孩離開我的前女友,但很快地,我就被重重捽在地上。然後我盡速找到另一個帥氣的女孩,但是追求一直沒有結果。她們三個人都是很情緒化的人,會沒來由地陷入沮喪。我想我也許特別容易對沮喪的女孩情不自禁,或許是出於自以為能拯救她們的英雄幻覺。但是她們都不如妹妹瘋狂。這是我到後來才知道的事。
在我也終於陷入沮喪的時候,我和妹妹上了床。彼此都沒有太驚訝。雖然兩人對這件事從沒有過預期(至少我沒有)。妹妹從來不是我會喜歡的那種女生,她太女性化。也許是因為我其實喜歡當女生。
即使上了床我還是想幫妹妹介紹男朋友。這代表我對她並不認真?不,其實是我覺得自己還是她哥哥。妹妹的運氣實在糟透了。多年前她愛上一位老師,那個人已有妻兒而且幸福美滿。妹妹為了他而學開車,就是為了可以去載他回家,爭取一點相處的時間。後來她又愛上了藝術工作者P。許久之後才發現P一直有另一個女友。P承諾會離開那個女人,但是這件事始終沒有發生。妹妹開始去看醫生,不吃藥無法入眠。妹妹是那種為男人活的女人。她可以為他料理任何生活瑣事、長久等待(什麼都不做地就只是等),荒廢所有她自己的工作在所不惜。家人一直都以為妹妹工作很忙,誰知道她是忙著為男友奉獻犧性。
上了床之後,我把妹妹帶回我住的地方待了一個月,想要讓她開心。就是這時候我們決定要去里斯本。妹妹對自己的平胸超級自卑,只有繼續做愛能讓她暫時恢復自信。於是我們繼續。然後我開始發現自己還滿喜歡跟妹妹共處一室的日子。當我忙的時候她真的可以完全消失。即使她就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看著無聲的電視球賽。
在去得成里斯本之前,我問妹妹要不要先去墾丁跨年,一群朋友約了我。她一聽就哭了。原來,P從來就不會跟她共度任何節日。每次她提出要求,P都很不耐煩,說他有公事、或要跟朋友聚餐打麻將,云云。然而後來她發現,其實P是跟那個女人一起過節。妹妹居然有辦法查到那女人電話,彼此不時寫簡訊揭發P的言,或是炫耀跟P有多親密。但是看完對方的簡訊,妹妹必然又要吃藥才能平復,那讓她每天睡得就像動物園裡無聊等死的動物一樣多。
妹妹終於決定要跟P分手。令她最憤恨的是,P居然沒有挽留。妹妹痛苦極了。我必須不勸阻妹妹打電話罵他、質問他的衝動。但我也知道,其實「死纏難打」是解決感情問題的最佳藥方。跟繁瑣的葬禮可以轉移我們對死別的痛苦一樣,把捨不得的感情扯爛到彼此都十分難堪的地步,才能終於放下。
那陣子,每天一回家看到妹妹不是在倒頭大睡就是精神萎靡,我知道妹妹又吃藥或是又哭過了,起因當然是她跟P或那女人又聯絡了。我的勸解、安慰根本派不上用場。就在這個關頭,我愛的潛能和被虐傾向,被完全激發出來。我向妹妹開口求婚。
妹妹以為我在開玩笑。我也以為。離過兩次婚的我患有婚姻恐懼的不治之症,但是接下來我發現自己是認真的。但長年以來我的感情波折,妹妹都看在眼裡。她不可能相信我。
出發到墾丁的前一天,我準備回家時,接到一通簡訊,妹妹在醫院。她不讓我去看她,我仍然直接趕過去。她一個人躺在急診室吊點滴。服藥過量,P去把她帶來送醫的。也許我不該跟妹妹求婚,也許那讓她想起P從沒有跟她求過婚。妹妹無名指上還有一個戒指圖樣的刺青,當然是從前為P刺的。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在我表明願意和她永遠在一起之後,妹妹在我家為另一個男人尋短,還讓他到我家接她。我甚至覺得自己中了妹妹的圈套。她只是利用我的寂寞誘惑我,希望讓P親眼看到她也可以交其他的男友。我在急診室想到,自己居然笨到陪妹妹演了這麼一場戲,於是掉頭就走,把她留在醫院裡。我知道,有人會去接她的。
那天晚上,我跟原本要搭我便車去墾丁的朋友致歉,說我又失戀了,無心玩樂,不想讓大家掃興,所以還是不去了。朋友紛紛安慰我,還說去的多半也是單身,剛好可以一起散心。我才不想跟一票同樣寂寞的人苦中作樂呢!少年時度過多少這樣的時光,現在我只想自己舔自己的傷口。
妹妹在深夜回到我家,來拿她家的鑰匙,她送急診時忘了帶。我請她順便把衣物全都帶走。她什麼都沒說,搖晃著藥力未退的身軀,拖著三個大袋子,沉重地走出我的家門。
第二天我接到妹妹的簡訊:「我死了你會開心點嗎?」這有如傷口灑鹽,我更痛且怒。妹妹也把我當P一樣耍弄嗎?我立刻回覆說:「你要死去死在P的門口,不要拖我下水。」
那一整晚我不知如何度過的。我沒有睡,但也沒有醒。我想著該去死的應該是我,才可以不必面對這一切熱情落空的巨大寂寞。
隔天晚上,我在看著一部關於西藏的紀錄片。導演沒有拍到西藏,因為當時在鎮暴期間,中共禁止任何媒體入藏採訪,就像以色列此刻轟炸加薩時的作為一樣。我覺得自己不該死了,該死的是那些喪盡天良的政客。
看到一半,電話響了,一個靦覥的婦人聲音告訴我,妹妹昨晚在房間燒炭自殺,送進醫院時,狀況垂危。
她原來是玩真的!我趕過去時,妹妹剛從加護病房被送出來,氣息微弱,渾身都是炭味—其實還滿香的。
這一次,她是因為失去我的愛而自殺。
我答應我會守候著她,等她被濃煙引發的肺炎痊癒。等她體內的一氧化碳排清,等她的微笑復原。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里斯本。我要好好作她的里斯本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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