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蓁蓁
六月,晴的一天,我和珍妮,從翡冷翠(Firenze)乘火車南下那不勒斯(Napoli)。沿途,旅客逐一離散,我們自顧自的看書,累了,便閉目養神,或看窗外藍天白雲農田與牛羊。火車是最廉價的等次,沒有空調,但涼風不斷,吹來陣陣鄉土氣味。一路上,我想像火車沿著長靴子的海岸線,緩緩南下,至靠近地中海的土地。
那不勒斯的江湖味
意大利的南北是兩個世界,統一前如是,統一後亦如是。北方雍容華貴,南方貧窮匱乏、不修邊幅。那不勒斯是歷史名城,可說是南意的「首都」,統一以後才成為意國一部分。古往今來,她的文化藝術發展,不論音樂、戲劇、繪畫、建築、飲食,一直如火如荼;而今天的那不勒斯,是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也是「克莫拉」(Camorra)橫行的 Sin City。
「黑手黨」(Mafia)源於西西里(Sicily),而一海之隔,在那不勒斯,勢力最龐大的秘密社團不叫「黑手黨」,叫「克莫拉」,是意大利最古老的有組織犯罪集團,隻手遮天,操控當地的販毒、賣淫、與種種不良的勾當。那不勒斯的失業率幾近三成,罪案率高,加上貧富懸殊,令意國南北的矛盾與分裂愈來愈糟。罪惡在當地有如家常便飯,因此嚇怕了不少遊客,雖時值六月,但遊人寥寥無幾,不似北方的威尼斯、翡冷翠,總是熙熙攘攘的。
我們的旅館在市中心的小巷之中,老闆是一位像詹瑞文的光頭意大利中年叔叔,Giovanni。他說,旅人要在那不勒斯「無穿無爛」,有好些「規則」要遵守,不能掉以輕心。市中心某區域,生人勿近,裡邊是罪惡的溫床,是連警察都束手無策的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那個地方,看上去,給我的感覺好像舊時的九龍寨城一樣);晚上十一時後不要在街上留連,特別是火車站周邊,龍蛇混雜。Giovanni說,前一天,才有人在街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如此驚險,聽得我又是緊張,又是沸騰,兩位女流之輩,縱世面未見,也添了幾分江湖味。
那不勒斯的人情味
那不勒斯的商店、餐廳都是非連鎖的家庭式經營,沒有超市,都是小小的士多或雜貨舖。此城是薄餅的故鄉,兩家百年薄餅老字號,也只此一家,不開分店。當地的交通,一字記之曰:狂。成千上萬的電單車橫衝直撞,交通燈形同虛設,橫街窄巷之中,大如貨車小如摩托仍能來去自如,彷彿行人的地方,就可行車。但我喜歡那不勒斯,喜歡那殘舊失修的樓房和那喧鬧的街坊市井,一切原始而親和,有人情味的老地方。
那幾天,我們走半天的路去看沉睡中的維蘇威火山(Mount Vesuvius),到龐貝看滅絕的古城(Pompeii),南下阿瑪菲海岸(Amalfi Coast)看寶綠色的大海,在地中海明媚的陽光下,步過依山傍水的小城,喝那月光一樣的檸檬酒。
樂極之時,先忘形,而後生悲。那天晚上,我們錯過了回去那不勒斯的最後一輛公車。輾轉回到市內,已是凌晨。車還沒有到站,司機便把我們趕了下去。「我們在哪?」珍妮問。「我不知道。也許是在火車站附近。」我記得,Giovanni千叮萬囑我們不要到火車站那邊去,尤其在晚上。
餘生記
凌晨的那不勒斯是個無主之城。日間的車水馬龍夜裡無影蹤。夜行的生物出沒如同鬼魅,喧囂在馬路、在街頭覓食。路邊有一行妓女,抽著煙,隔著一方馬路,冷眼觀望,時而訕笑。我佇立十字路口,連直視都不敢;左顧右盼,空洞的街,黑暗而荒涼,完全看不出個方向來。身上只有薄衣裳,我已冷得渾身發麻。我逼自己冷靜下來,不要驚恐,生怕心一慌,便敗給了魔鬼,魂魄給它抓了去。
馬路上的飆車在身邊一掠而過,車門半開,一雙雙手伸出來,幾乎把我們捉了去。車上的人沒有臉,在黑夜裡嘶吼、狂笑。他們衝著我們而來,一輛車去了,另一輛又飛馳過來。突然之間,路邊一個妓女,高大健碩,像男的一樣,卻張著艷的唇、紫的眼蓋、鬈的長髮、盪著胸脯,大步大步走來,一邊怒喊,一邊伸手就要抓著珍妮。「嘩呀!」「快走!」我死命拉著珍妮,拔足就逃,一路沒命的狂奔。我不要!我不要死!天無絕人之路,電光火石之間,我瞥見「華美達酒店」的燈牌在不遠一方。
酒店大堂一室燈火通明,好像折騰了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希望(後來,每逢經過西環的華美達酒店,我都會想起,那天晚上,在那不勒斯的絕望與希望)。職員給我們安排計程車,我們摸著口袋幾張零錢,兩雙淚眼相看,很有人在天涯、相依為命的況味。
回到旅館,已是凌晨兩點,Giovanni還在門口等著。他猶如一位慈祥的父親,守在家門等候女兒夜歸回來。他說:「我等了你們一晚。還以為你們回不來了。」一時之間,心還沒有安定,我便唏拉嘩啦的哭了出來。流著淚和衣睡了,第二天,一覺醒來,天還是一樣的晴,彷彿黑暗根本不曾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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