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明瀚
念哲學系時寫過四年誠品文案,碩、博班評論電影與藝術至今,擔任書籍與雜誌編輯多年,深信思想是停留在最大擺盪下的最小振幅之中,主持有個人網站「綠洲藝影」
在許多的美術系所評圖或展覽的藝評座談場合中,我常會遇到一個類似於最近社交媒體上很流行的「一句話惹毛XXX」的情況,也就是「某些話惹毛藝評人和觀眾(潛在的藝評人)」。會惹毛人的原因在於,即便在這些與藝術家(無論是資淺或資深)「面對面」的「對話」場合中,有的藝術家會選擇以「拒絕溝通」的方式進行:第一種是用創作自述的邏輯,把自己的話講完,這無傷大雅,但他們在後續交流中會說:「我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第二種則是會在藝評或觀眾試著評論或發出問題後,他們會很習慣地說:「那是你的看法」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每每我聽到這兩種說法,我就會想說這皆是典型「文化多元主義」(multiculturism)的說法,你有你的文化和美學,我有我的,那,何必辦座談呢?藝術的談論,為何如此無法打開心胸,放開來談呢?而這正是為什麼我要推薦法國哲學家兼中國漢學家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間距與之間:論中國與歐洲思想之間的哲學策略》這本書。
朱利安是一個青年時就在70年代起就在中國、香港等地學習、考察的漢學家,而他的哲學背景是研究古希臘哲學(尤其是亞里斯多德的範疇論)和當代歐洲哲學,結合這跨足中、西的思想訓練,他曾因為這種引入「域外」(dehors)的哲學實踐,被推選為法國國際哲學院院長。而也就是因為他的這些經歷,所以對「文化多元主義」(multiculturism)特別感冒,一方面他雖然的確因為發現中國無論在語言或思想上,都與起源自印歐語系的歐陸思想毫不相干,儼然就是西方全然陌生的他者,於是當西方在講很多種普世性的價值時,以中國從未如此思考的對應來看,這種普世性只是一種地域的思維,這頗符合文化多元的想像。但另一方面,他又反對太快地就將這種各有各的文化落入到「文化相對主義」的假多元之中,因為這正好又讓中西文化之間和中西思想之間無法產生深刻交流。換到視覺藝術的交流場域中,朱利安的這套思維也是類似的,當「美」這個曾經做為理念而通行全世界的現象,隨著現當代藝術重於發展文化差異並且對於普世價值的不再相信,彷彿各說各話就變得更為理所當然。但朱利安在本書〈美這個特異理念〉該章問道:「如果我們把美回復到它在文化上所具有的發明性呢?」換言之,我們要如何在彼此往返談論藝術的過程中,重新因為「美」而「發明」出新的事物呢?
朱利安在書中區分了「發明」和「定義」的不同,他說:「差異(defférence)是分類的,也是下定義(déterminate)的,而間距(écart)則深具發明能力(inventif)。」他接著批評道:「差異除了下定義外,什麼不生產。」朱利安對「間距」在文化多元性上發明、生產和孕育能力之讚許,大大的超過了「差異」。若從這點來看視覺藝術的發展,若吾人仍秉持著「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的定義型思維,實則無法拓展發明的生產性。朱利安提出了幾個思辨上的關鍵,若按差異思維操作,則會按定義走向「系統」(system),而若按間距思維操作,則會「造成張力」(mettre en tension)而形成「間統」(dia-stème)。在希臘文以dia作為介系詞與副詞的字首有「穿越」(across)、「居中」(through)、「之間」(between)的意思,以此,我們可以好好來想dialogue這個字大多被翻譯成的「對話」一詞是否有問題,此詞總是「相對」而且「已然成話」的,一切都是靜態的對峙,於是朱利安倡議皆改翻譯成「間談」。或許這對一般讀者來說有些抽象了,那我就舉幾個小例子,來想想看文化藝術「在自己裡面打開間距」的「間談」如何可能。
想想看,為什麼在靜物畫中,西方的「事物」(res/ chose /thing)總是帶有高度所有權的想像,占據了特定單一的觀看主體或被觀看客體的位置,而中國卻叫作「東西」,用兩極飄忽的方位來合稱之?為什麼在風景畫中,西方的「風景」(scenary)總是充滿嚴密的觀景窗格,占據了一個全景透視而讓景物排排站好的凝視位置,而中國卻叫作「山水」,使用了彷彿兼具多重視點的地物來合稱之?所以,如果說「自說自話、拒絕溝通」是西方用來建立絕對的差異;而「顧左右,而言他」,則是中國用來形成相對的多元。那麼,對於追尋美的景物之敘說和所有的藝術座談會上,我真心期待人們可以好好發揮朱利安本書所言的「間談」,來有幸「顧左右,而言『中』」了!
作者_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
譯者_卓立/林志明
出版社_五南圖書出版公司
出版月份_201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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