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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川藏線

文‧圖/吳其謙

當越野車駛離成都市,在高速公路向西長驅時,何師傅便以其帶有濃重四川口音的話提醒我們:「頭兩天不要洗澡、不要洗頭,下車活動時別跑、別跳、別太興奮。」 何師傅是車隊的「領導」,成都人,有二十多年跑川藏線的經驗,他把這番叮囑說在最前頭,可見其重要性。避免洗澡是為著防範著涼。在高原,一個小小的感冒可以引致肺水腫和腦水腫兩種急症,一旦延誤治療時機,將可致命。高海拔地區氣壓下降,氧氣濃度降低,一般來說,平原人在快速進入海拔3000米以上高原時,超過一半的都會出現高原反應,常見的徵狀是頭痛、胸悶、嘔吐、心跳加速、全身乏力等,經三天以上的適應時間後,高原反應便會明顯減輕或消失。 車上,Henny分享了一個朋友進藏的慘痛經歷,他是玩三項鐵人的,體格魁梧,早年踏上了川藏線,惜初上海拔三千多米就出現了嚴重的高反,結果堂堂一個壯漢就被送往了醫院吸氧。這時,車上其他旅人便開始自嘲(包括我),說自己一向都不做運動,在平原本身就吸氧很少,肺活量低得可憐,應該很容易適應缺氧的高原吧。我們的車隊一行三輛車,何師傅總跑在前面領航,車上乘客有剛辭工的福建女漢子杜林、兩個孩子的深圳母親Henny,還有同為畢業生的我和樂山男子舟舟。因著單純的旅行衝動,背景各異的我們擠進同一輛車,走上同一路。 值得一提的是跟在最尾的車,那是來自內蒙的一家三口,夫婦任職國家鐵路局,女兒剛畢業。他們駕著越野車環遊全中國,從內蒙一路走來已將近半年了,他們深知將來女兒投身工作後,很難再有機會像這樣一家人出外,於是籌備了這趟以月為計算單位的長途旅行。十幾天來,每當車隊到達住宿點,我總會看到他們兩母女從車箱取出自備的枕頭、床單和燒水壺帶上房間。後來幾晚,我們大夥兒圍著桌子喝酒吃飯,互相傾談下,知道他們的車箱儲備簡直屬於戰略級別:導航系統、數公升飲用水和汽油、乾糧杯麵、生火煮食爐具、帳篷睡袋、藥物和氧氣瓶等,足以讓他們在斷絕外界資源下至少生存一星期──但孤立無援的情況並不會發生,因為車上還有衛星電話和信號彈…… 然而,在川藏線路上,戰略級的儲備實際上比不上廿十多年的行走經驗,這就是為何內蒙一家會付錢予何師博,為了可以跟在車隊後頭的原因了。川藏南線(318國道),從成都至拉薩全長2142千米,是世界上地勢最高、路況最險峻的公路。沿途皆為高山峽谷,路窄彎急,途經最高海拔4700米,穿越雪山、原始森林、草原、冰川和大江大河,時常會出現暴雪/雨、冰雹、烈風,繼而引發泥石流和塌方,威脅人們安全。此外,路上還有很多注意事項,例如道路有開放時限、管制站有限速措施,偶爾還有軍車車隊攔路(每次過百輛),而川藏線上匪徒勒索或行劫的事件亦非誇誇之談。由於城與城之間相距甚遠,路上人煙稀少、補給點不多,如若發生意外,人們難以即時得到救助,所以在川藏線上行走的,往往是幾車同行的車隊,以便互相支援。 從成都到拉薩,途經總共13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在登上第一座山時,我已經深深體會到高原的極端氣候──眼前是烈日與藍天,零零落落的幾朵白雲像凝固了似的在空中一動不動;背後卻風起色變,厚重的烏雲急速襲來,瞬間昏暗了山上本來白得耀眼的喇嘛塔,冷風翻覆著漫山的五色經幡。我們回到車上,車開了不久,零碎的冰雹便噗通噗通的擊在車頂。再開了一陣子,高原的日曬再次燙到臉上,抬頭一瞥,整片烏雲掠過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復又是廣闊無垠的藍天。「真反常。」我說。「在高原,這樣的天氣才是正常,如果同一區域下了整天雨,才是反常。」何師傅回應。良久,他又說:「你站在山頂,看著地平線的末端,彷彿很近,但實際上車開到那裡的時候已是一個小時之後了。只有雲,在318,雲比誰都快。」我沒有回話,只是呆呆仰望我最迷戀的藍天,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我理解到,旅行是一趟接受的過程,你不一定最終都能夠接受旅途上體會的新鮮事,譬如我就始終無法嚥下傳統藏餐中那碟酸奶飯;但你必須要接受生活存在另一種方式、另一種可能,接受你和你既有的價值只是滄海一粟。 人在高原,每分每秒都被提醒著自己的渺小,一個恍神,崖下便將是幾具屍骸。我的弱小,在之後的連續兩晚被剝露出來,夜裡我的心跳急速,導致徹夜無眠。幸好我的高反算是輕微,除了失眠以外都沒有別的症狀了。相反,Henny則嚴重得多,她感到頭痛和手腳乏力,使她在旅程的第四天沒有跟上車隊前往亞丁,只留在稻城市區休養。    亞丁,藏語意為「向陽之地」,位於中國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稻城的自然保護區,被稱為「藍色星球上的最後一片淨土」、「最後的香格里拉」。對於這些名號,我在走過近兩個月的旅途之後回望,仍然覺得沒有過譽,亞丁確實美如仙境,舉目皆是雪山、草原和湖泊,使人棲身於最純粹的自然當中。 首天進入景區,我們先徒步攀登至3980米的珍珠海。沒錯,在進入高原的第四天我們便要爬約半小時的階級,簡直是極限挑戰,我一級一級緩慢地走,每隔數分鐘,便要停下歇一會。到了珍珠海就在跟前的一刻,我就知道,一切也是值得。聖湖湖水碧綠,清澈見底,平靜的湖面倒映著神山之首仙乃日,還有湖邊的經幡和七彩植被,呈現了一個五彩斑斕彷如夢鄉的世界。我們在湖邊躺坐,凝望著聖湖神山、藍天白雲,發了一整個下午呆。 第二天,我們在清晨時份坐電瓶車到洛絨牛場。在這裡,你可以選擇騎馬(來回300元)或徒步至海拔5100米的五色海(來回約5小時)。女漢子杜林慫恿我們一起徒步:「1人300塊,3人加上就900塊了,夠我們吃好幾頓大餐了!」舟舟和我都是窮書生,聽著像很有道理,於是神推鬼使地答應了。走了約十五分鐘我才發覺不對勁,我們在4000米的高原上爬山啊!走的幾乎都是泥濘和崎嶇的石板路,剛好又是早上,冰剛溶,路顯得更滑,這根本是自虐和玩命!後來的路程我大概忘了,只記得滿耳是女漢子的鞭策和舟舟的髒話,而我,是跟在最尾的一個…… 歷盡驚險我們終於到達五色海,我環顧四周,當下立時被震懾了,山坳裡是一個古冰川湖,四周雪山環繞,湖水清瑩碧藍。那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壯麗,天那樣大、山那麼高、水那樣藍,彷彿言語已不能描述它的美以及我們的心情──於是我們又躺坐著發呆。這時,兩位姍姍來遲的男女徒步至此,就在停下腳步之際,兩人在最純粹的大自然之中緊緊地相擁──這個畫面,成了我這趟旅行中最深刻的風景。 後來我們就一路進入藏區,在第11天到達拉薩了。途中歷經左貢的漫山牦牛、然烏的綠湖、米堆的冰川,林芝的花海,可我始終都找不到當初亞丁給我的悸動,像落入了發過一場高燒後短暫的無感狀態。 越接近拉薩,越多的人、車、商店,旅館;越接近這個神聖的名字,越感到一陣蒼涼。我開始明白,為何走過川藏線的旅人都掛著:「最美的風景都在路上」這句話了。拉薩已經被「發展」成一個大城市,一如所有的中國大城市。布達拉宮四周盡是百貨公司和酒店,而圍繞大昭寺的「聖路」八廓街則淪為販賣金銀首飾、昂貴藥材和手信紀念品的商店街。唯一不變的,是藏人仍舊秉持著自己的信仰,每天仍有大批藏人繞著布宮與大昭寺轉經──藏傳佛教中,每轉一次經輪,就等於念誦了一遍內藏的經咒,持續轉動,功德即持續累加,可以清淨大量惡業和障礙。 我們的車隊在到達拉薩後隨即解散了,有的直接搭飛機回去自己的地方、有的接上新的車隊西行往新疆、有的跟隨舊車隊北駛繞過青海湖返回成都,而我則選擇在拉薩先呆上一周,再準備往尼泊爾。在拉薩的青年旅舍,我認識了很多像我一樣從陸路入藏以後,打算在拉薩安頓幾天的旅人。我們晚上在青旅暢談到深夜,然後睡至第二天中午,便結伴出去寺廟呆看藏人轉經,抑或到老舊的藏式甜茶館呆坐一個下午。 與旅人們一同發呆的時候,我漸漸意識到,我們都是卡在夾縫裡的人──我們不想回去自己的地方,卻又無從進入他人的地方。我們背向熟悉的城市拼命走,走了一段路後回過頭,才發現走得並不遠;奈何只有從沒真正走遠,我們才會渴望著可以真正走遠。於是,面對最純粹的自然、最純粹的信仰時,我們只能止於呆坐、安靜地感受,只有不讓旅行中美好的事成為生活、成為日常,我會才會憧憬著下一次旅行。





川藏線路上。

亞丁,仙乃日下珍珠海旁。

亞丁,洛絨牛場。

亞丁,牛奶海。

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外轉經的藏人。

布達拉宮外轉經的藏人。

大昭寺外轉經的藏人。

八廓街的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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