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了溫柔的目光,也就錯過了兩位畫家這次展出的作品。
編者註 | 2021年於刺點畫廊展出的「日課」楊東龍個展,曾引起各方熱烈的討論。不多產、兩年舉行一次個展的楊東龍,此次攜手另一半、久未展出的藝術家施遠,讓觀者以更多角度審視藝術家的「日常」與「藝術視點」。作者以想像、文學演述方式導讀東龍與施遠的個別作品。
《青蓮台》
| 從他大字形仰臥的睡姿,以及那片海藍色床單,畫家把觀者帶囘人類五億年前的始祖:魚。嬰兒直躺著,一條條魚的圖案橫著,橫放掂放。
楊東龍的《青蓮台》,驟看十分平靜,一對父子並排躺在床上,樓下的臺階和地上悄無人影。起初我並不能欣賞這份寧靜,心中老在尋找隱藏的意義:畫中的男人是誰?爲什麽嬰孩身邊沒有媽媽?爲什麽大白天在睡覺?畫家只想表達中午時分的寧靜嗎?爲什麽人物都放到上方?爲什麽嬰兒躺在一塊印滿了魚的床單上?我原先看到男人不像中國人,就以爲是南亞裔,但畫家說他故意把膚色畫得較白,就是想表明那只是個混血男子。是啊,中國人其實已混血了好幾千年,我們都不是純種。至於身邊沒有媽媽,也許是剛去了上班而已。爲什麽大白天不可以睡覺?好像還沒有這條法例。不過有些問題還是值得一問:父親拿著手機在看什麽,或在跟誰聊天?這個以香港爲家的男子對本地有多少歸屬感?亞運直播時他會為香港呐喊加油嗎?然後我似乎找到了一些解釋:嬰兒熟睡了,遠離成年人充滿開心與不開心的世界。從他大字形仰臥的睡姿和那片海藍色床單,畫家把觀者帶囘人類五億年前的始祖:魚。嬰兒直躺著,一條條魚的圖案橫著,橫放掂放。難道也要把我們放回始源狀態(人之初和人類之祖),才能夢想回復天然本色,對好人壞人一視同仁的展現微笑嗎?畫家說「胎中嬰孩水中魚」,他早年的油畫常以浮游生物為主題。在這畫中,母親缺席不一定是缺陷,她也許在手機另一端,安撫著丈夫與嬰兒,讓他們好好放鬆。男子曲身側睡,像繞著嬰兒加以庇護,窗台的筆直綫條和棱角,令這父親的身形更顯柔和。這一刻,青蓮台不也可以暫作蓮台,供一顆在俗世打拼的心稍事憩息嗎?
《屈地街火井》
| 色欲只是小我尋求自慰的一種虛幻執念,當面對面與另一個有感受和情緒、有心靈需要的人交流時,空虛的欲念自會減退,情感的互通是下多少訂單也買不到的。
東龍的《屈地街火井》,火井和英文名稱的Gas Tank一併看,無法不讓我感到危險纍纍。西環屈地街又名「火井」,1934年這裏的煤氣鼓曾因氣體泄漏大爆炸,幸好有一名南亞裔看更沖入火場,啟動緊急裝置,減少了傷亡人數,自己卻犧牲了。後來社區重建,卻連街坊為他設的靈位也不知所蹤。畫面對此事並無指涉,只是畫了一名女孩送外賣,蹲著的男人則用手勢叫她送過去。這樣的菲律賓女外賣員,在香港街頭極少看到。她是非法外勞,做暑期工的留學生,還是在本地謀生的外籍居民?她可有受到老闆剝削?她穿著拖鞋踏單車到處跑,會不會很危險?她的單車稍微傾斜,像懸浮在空中,而男人身後插著一本封面有三個半裸女孩的雜誌,在我看來,這個情欲容易失控的男人更危險。畫面大半是這條街的日常景象。小公園裏聚集了一些街坊。即使那個男人心存不軌,女孩仍是安全的,還是會有像那個看更一樣的人,在危機出現時挺身相助。至於那個蹲著的男人,誰敢説他一定不會在必要時扔下黃色雜誌,捨身救人?雜誌圖片是德國畫家Sigmar Polke的《Three Girls》(1979),畫了三個女孩單脚踩著地上一名抱著一隻鳥的男人。色情既是剝削女性,也是男性的自我作賤。色欲只是小我尋求自慰的一種虛幻執念,當面對面與另一個有感受和情緒、有心靈需要的人交流時,那無法填補空虛的欲念自會減退,因爲情感的互通是下多少訂單也買不到的。我的目光也得包容些才是。
| 畫家說,每人心上也有個山洞,讓自己獨自進去靜靜沉思。
至於施遠的目光,又如何溫柔呢?她的畫即使觸碰到現實的亂象,卻無意重現醜陋的暴力。她的心大都融入寧靜深沉的畫面當中,與四時循環的時序共呼吸。在《城市印記IV:日·夜》四聯畫中,頂部的油畫似乎是一個苦苦求索的心靈,在尋求平靜的路上抬頭四望,先是經歷晦暗的黃昏,然後進入了一個山洞。畫家說,每人心上也有個山洞,讓自己獨自進去靜靜沉思。沉思者的上身投影在火光映照的洞頂(可能是羅丹沉思者的仰角版),最後在晨曦時分,走出山洞,在漫天薄霧的白晝中仍清晰可見前景的枝椏和近處的樹叢。進出山洞的過程跟柏拉圖的洞穴神話頗有分別。對柏拉圖而言,洞内的一切都是影子世界,毫不真實,只有走出洞穴,在太陽底下,才能見到真理。但施遠的洞穴並沒有構成純粹負面的經驗。中央左側的炭筆畫也是被黑暗籠罩的茂密森林,然後是一個大洞穴(相當於前畫的洞穴),一個人在其中或坐、或臥、或在昏暗中獨自清理自己的情緒、梳理過去生活的淤塞。那人不是綁住手脚的奴隸,被動地接受非真實的投影。她是主動走進洞穴,一如她主動在林中徘徊。這是一個愛好獨處、渴望自由的心靈。雖不願見到自己長期呆在陰鬱的日子裏,卻沒有怨天尤人,仍舊信任時間的治愈力量,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是要她先做好眼前的功課,磨練她日後正好需要的能力。
《城市印記IV:日·夜》
《城市印記IV:日·夜》四聯畫
| 白雲覆蓋的遠方景色一路延伸,雲影移動伴隨著時間消逝。心靈的成長正如肉體及有機體的生長,需要時間來成全。
施遠的藝術意圖是想在平面的空間探索時間,所以她喜愛卷軸式的畫面構圖。中央右側也是炭筆畫,白雲覆蓋的遠方景色一路延伸,雲影移動伴隨著時間消逝。心靈的成長正如肉體及有機體的生長,需要時間來成全。這件作品施遠畫了大約半年,底下那幅油畫,回到了畫家熟悉的香港,她每晚散步經過的筲箕灣避風塘海傍。在這幅畫中,她想在空間中表現時間,也想超越空間。海傍路從左到右過去,透過街燈的明暗變化,表示從黃昏到深夜再到黎明的時間轉變;左右兩頭出現的光亮樹林,是耶路撒冷的橄欖樹,畫家將之移植於此,是想為畫面喚來神聖國度的氣息嗎?還是在藝術探索背後有更根本的追求,希望超越時空的限制,達至某種靈性境界?我不能代她發言,但對我來説,即使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生活在自我和社會共同製造出來的假象,察覺到世界的虛幻,不代表就能活得真實,看得真切。求道者還不是悟道者,悟道之後也許就不需要藝術作爲橋梁了,因爲藝術正是在求道之路上藉以自我指引、自我開解的上佳途徑。然而,真正到那個時候,藝術也不再是途徑。回到家了,還需要路嗎?要是需要,只是為了接引仍在回家途中的人們。這樣的路,即使看似崎嶇,始終是可以信靠的。
回到内心吧,這才是沒有距離的、最溫柔的路。
圖文|昌明
圖片:鳴謝藝術家及刺點畫廊
兩‧個‧展II-橫睇掂睇|黃竹坑刺點畫廊
展期 | 2023年9月12日至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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