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肥力
無獨有偶,香港話劇團國際黑盒劇場節首兩個海外節目新加坡十指帮的《根》及台灣動見体的《戰1:0》均以一字定名,像要去蕪存菁,只表現核心的部分。這也明確指出演出如其名,分別重於尋根與以戰比喻生活。看來聚焦的主題,簡單明確的方向,然而每每滲出在平靜之下的突兀與抽象,或者說,正因為主題太簡單了,才能有引發更多可供切入的可能性,令事件簡單而不平凡。
《根》簡而表達了作品乃一個尋根故事,然而比對一直以來華人地區大大小小的尋根,鍾達成這個獨腳戲不論內容、鋪排、手法也似乎過於直白而簡陋,他一個人最初沒什麼原因,除了知道故鄉是台山外也沒有指定方向便開始旅行,還以為是一場曲折離奇,錯誤百出的奇遇,但他竟然一找便找到,幾逢貴人相助,平淡地安全地完成找尋故鄉之旅。即使有關父親離鄉出走及留下的大女兒的故事有不同版本,最終也沒什麼驚人曲折或陰謀,僅僅不是誰說錯或誰不想回憶的小問題。整個所謂故事發展,幾由鍾達成一人敍述完成,間有扮演身物人物,在舖滿白米的舞台上畫出幾個形狀,寫一下字便成事,節奏異常平板得一切也輕輕帶過,不留情感的波浪。
正因為他的故事平白得不值一提,或可以說沒有起伏得太刻意,才更令人在意。以致台上的幾個象徵物才令觀眾有更大的聯想。例如甫開場鍾達成把錄音帶放在台左 一部大型的舊式卡式機內,而播出來的老歌竟帶有黑膠碟的雜音,這個卡式帶與黑膠雜音的錯置既突兀,更與主題故事一拍即合,正好象徵主角徘徊於不同版本的過去,對長輩各持己見詮釋父親與其女兒不同的過去,來到這一代,他沒法證實什麼,只能聽着這些不協調的音粒懷緬過去,以致音樂裡幾點雜質,透現了一陣無奈,更有趣的是,這些音粒,又與鋪滿台上長方型演區的白米對照。或者單看宣傳或最初的幾分鐘,觀眾也會以為白米只是個一人一口飯,華人社區傳承的老氣象徵,然而最我看到鍾達成踏上崎嶇白米仍見步如飛,笑容滿臉,飛來走去仍不挑起多少白米,不單讚嘆他肢體訓練有功之餘,更看得出他這份從容的演繹,帶出了一份華人總有的特有文化︰忍耐。以致回想最初他所說的,新加坡是個混合多元種族的國家,身邊朋友祖籍不同,卻大多沒回過自己的故鄉,以致在身份不定的世代,往往被大文化、大國家隱沒了個體上的身份認同。這讓我想及演出中鍾達成不斷轉換普通話、廣東話、英語來表演,或者這正好突出了新加坡人三語混合使用的生活狀態,但在以普通話為法定語的嚴謹國度,三語表演又太少見而且政治不正確,以致語言切換又似乎是一種含蓄的忍耐/隱喻。可以說,不論錄音帶、白飯、三語轉換,組合起來仍是如此的不起眼的象徵,或者說是創作人刻意把一切去平實化,低調起來,以使觀眾看了一個不太有張力的故事,一場平凡,演者總掛着個緬靦的笑容。這讓我覺得最後一場更有意思︰鍾達成走到台右除了最初有射燈映照後便再沒動過的飯鍋前,打開飯蓋,一陣炊煙悄然飄散。演出內的平凡尋根故事就像這鍋白飯一樣,沒有什麼人看重,只是靜悄悄的呆在一旁,當被打開時,只有一片莫名的無奈,及輕甜的香氣。
台灣動見体劇團的 《戰1:0》同樣以一漢字為名,配以1:0明確指示運動比拼的主題。我沒看過《戰》首部及兩部曲,符宏征則言《1:0》乃二者混合版,又據看過亞維農版的朋友所說,是次版本演出較長也較多對白,而且演員也不同了。由此可見,這個由導演及演者共同創作的作品,縱然主題簡明倡運動競爭比喻城市人在職場及愛情的你爭我奪,但這個香港版本在細節上似乎已有不少修正。
正如上述所說,《戰1:0》的主題簡單不過,就是將運動對壘與職場、情場的爭奪來個比對。如捧球男投手說勝負在於投捕之間,無形的捕手頓時也是女朋友,與投手配合、暗示、拋與接。旁邊一壘的對手又是外遇情人,男角不時以投手身份對捕手說會盯緊她,卻又以男友身份解釋只是看看她沒有越軌。又例如乒乓球場裁判重男輕女的偏幫一方,還出動黃牌警告女方;而上司個人表演失分卻罵下屬不配合等。誠然運動切入生活的幾場無奈,着實很吸引,只是單一主題,訊息過份地簡化,以致上述的場景即使以不同的運動代入也可以,原因是不論籃球乒乓球排球跆拳道,其僅餘下代表競爭這一象徵的意義,而沒有了各種運動的特性。當然,不同運動本身有其不同的動作,以構成幾個亮麗的場面,但最終只為呈現運動員的心理質素及求勝決心。當運動場面配上大量愛與不愛、贏與輸等向觀眾呼告式的對白時,對白便沒有情節襯托及與沒直接指向該運動本身,而僅以符碼形式拋向觀眾,令觀眾必須簡易地明白運動競爭只是隱喻。如此觀眾於首十五分鐘的幾個運動上已清楚明白象徵,使之後的幾十分鐘的畫面,除了是以不同的運動及演員動作組合成幾個華麗的畫面外,內容乃至拋向觀眾的問題沒有再深化,令作品變得單調。
演出有時演員把幾種運動動作組合,在動作與動作之間作出細微連貫,如演者做出棒球撃球手揮捧,而緊接變成排球的下手傳球,繼而是籃球的跳射等,其動作流暢而精細,可見符宏征掌握了每項運動的肌肉流動,而加以組合,構成難度甚高的一系形狀,我着實被這些纖細的肌肉連續運動感動,只因它把幾種不同的能量及狀態融合,以發展成一個新的表演美感。然而,這些動作最終只成就出幾場美麗的畫面,它底層的意義仍然「競爭」與職場情場的對應,而沒有因運動的流暢感產生出更多想像,甚或因演出中那符號性的對白令動作必然地被套上象徵,使這些場面沒法僅以其運動本身帶動出一種身體美學。
縱然《根》及《戰1:0》也走上明確主題的風格,但其效果便截然不同。《根》在情節上的刻意簡陋,令整個演出變得沒有起伏,卻因為台上的幾層象徵物因為舞台的空洞而被放大,成為觀眾可把玩及鑽探其意義的道具,不論白米及創作人緬靦的微笑,也能與主題重要卻虛無飄渺的「根」吻合,令整個演出在平凡之中浮上一層薄薄的白煙,雖說是小品,但亦見其份量。而《戰1:0》的內容簡化,卻因所有東西包括肢體、運動道具、對白也筆直地指向核心,企圖明確,可玩性也高,構圖美麗,但略為過於集中、單一,令整個演出沒有再發展下去的一步,而止於呈現城市人什麼也與人競爭的狀態,但為何競爭?在不同情況而生出多少不同的形狀,反而沒法在不同的運動之中,在演員各自演繹的肌肉移動之間,透視出多一層深度。只是,我不可否認符宏征以運動入題的概念是新鮮,而且可塑空間很大,其有更多發展下去的可能。
最後,值得一提,縱觀本地一些作品總不斷嘗試以新的形式創作,或於特別的空間演出,不然便以荒誕的、或全敍事體方式呈現文本,但往往不如人意,未能突破之餘,更令仍是傳統的話劇內容與新形式割裂,不倫不類。而來自新加坡及台灣的這兩個演出,或者正好給予我們一些參考。《根》及《戰1:0》先不論他們的藝術成效,他們確實擺脫了一般的戲劇形式,給予觀眾新的劇場感受。然而二者所做的,非僅是形式上的創新,或內容或表演者的肢體上的改動,而是舞台上的一切,從骨到肉,包括簡化的主題乃至肢體呈現,一開始已有着全盤思考來創作,才能有所謂形式上的改變,令人體會到另一種觀賞效果。如果僅僅身體性及表演形式創新,但故事及主題沒有配合,《戰1:0》以一個實在的職場故事來串連,其實驗性或當中的集中體現主題,其運動的象徵意義也大為減弱,而徒具虛名而已。故此,兩個演出同樣簡化了劇名及主題,本來就有突顯形式的功能,是懂得把玩當代劇場的創作人,精心設計出來的一道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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