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電影導演蔡明亮的影像作品主要地都是出現在美術館之中,2014年的《到美術館去郊遊》,蔡導將他的電影長片《郊遊》在國北師美術館放映,並把許多長鏡頭的片段或漏網鏡頭,逐一裝置在空間之中;2016年甫結束的《無無眠》展覽,則是將這些年來與李康生一起發展的短片作品,如《西遊》的西域慢走、《無無眠》的都會沉潛和《秋日》的靜默對話,上述這些作品的放映條件,相當有別於過去蔡明亮的電影大多在傳統黑盒子電影院空間的放映形式,因為美術館中不設有固定座席,觀眾與銀幕的緊密關係從此被解放開來。然而,若是從2014年以英文出版的《蔡明亮與緩慢電影》,作者林松輝雖然沒有提到上述這些作品,但是關於蔡明亮電影中的「緩慢時間」在電影院是如何被觀看的方式,作者的論點的確可以讓我們重新思考這種電影院式的觀看在美術館被改變後所引發的問題。
很多人持著蔡明亮的電影就應該在電影院的黑盒子看的原因,有幾個是比較常見的,首先是蔡明亮作為導演拍的就是電影,電影就應該在電影院看,然而他的電影長片因為台灣的院線系統長年被大片商把持,此類藝術電影鮮少有完整且可持續的上映時段,而這種環境對電影起家的蔡導可以說是不友善。其次則是電影長片往往長達兩小時,若是在座位較不舒適的影院空間放映,那將會影響觀眾觀影的品質與意願。再者,此類作品若不是在漆黑一片的黑盒子影院中放映,其他放映空間較多的光害也會造成影像品質的劣化。對於要求電影觀看要有尊嚴與品質的人,主張的不脫上述幾種。
然而認為蔡明亮的電影可以在美術館的白盒子看的人,則幾乎持著相反論調,首先是蔡明亮以非電影導演而是在許多藝術節(如蔡國強策畫的金門藝術節)、美術館(如威尼斯雙年展和國北師)和博物館(如故宮與羅浮宮)展出動態影像作品的藝術家。其次是認為觀眾對於影像作品,可以更為主動地去選擇只看影像片段,也可以選擇看完片,甚至還可以在影像輪放的機制中,從正片中間開始看,從正片中間結束觀看等等,使得觀眾可以自行去組裝影像的記憶與敘事序列等等,更顯得具有觀者的民主性。再者,各種影像在較亮空間的展出,影像的劣化是可以承受的,因為空間一但較亮,就更促成了一個展覽空間中影片與影片之間的視線可穿透性,以及作品和作品之間的可相互參照的可能性,而非在暗室中單純地觀看一部影片而已。
兩方的主張都有其道理,當然我們不能輕易地將蔡明亮的作品的展出場域來反向界定他影片的放映形式就該是黑盒子或白盒子式的,我們必須從蔡明亮影像作品的特質來重新感覺展出形式的適切性,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林松輝《蔡明亮與緩慢電影》書中的論點,給了我們許多啟發。在此書中,作者明確說明了在範圍上是討論「蔡明亮的電影」,本書並沒有太多著墨在蔡明亮在藝術場域中發表的那些短片或影像裝置(惟《是夢》有放在第二章「電影迷戀」的討論中),書中作者對於「緩慢電影」的研究有一段在放映形式上比較明確的界定:「緩慢電影恪守傳統的電影放映模式,在漆黑的戲院裡,放映時段是預先排定的,一排排座位面對銀幕,而每一場影片都會由頭至尾放映。」這顯然是傾向於黑盒子思維的,我們或許會認為這種觀點很傳統,但若是細讀《蔡明亮與緩慢電影》此書對於「緩慢」的界定,我們會理解到:對於「緩慢」的感受,並不在於一部片子的平均鏡頭有多長,或是片子中最長的鏡頭有多長,而是在於觀眾對於這個鏡頭所產生的緩慢感受為何。而這種緩慢感受的行程洽是在於觀眾與影片的長相廝守與共處相望,對作者看來,似乎只有電影院辦得到。
在林松輝本書中的論點中提及「單是長鏡頭不構成緩慢電影」,還要有「其他影響影片靜止感與緩慢感的鏡頭內因素」,比方來說,若是一個電影開場綿長的鏡頭中都是充滿事件的槍戰,觀眾並不會感到緩慢,更重要的是鏡頭的內容「無事發生」、導演對演員或場景的指導「動作稀疏」、攝影機的運動「以固定長鏡頭來建構靜止」等等,更加創造出了觀眾心中的緩慢感。這種緩慢感的形成,一方面在政治企圖上是對於好萊塢的快節奏乃至於整個社會系統強調速度的抗衡,是看片所浪費掉的時間與總在勞動的時間之對立,另一方面讓觀眾從「故事」戲劇性張力或充滿「事件」的狀況劇脫離,進入一種強調攝影打光之「氣氛與情境」的狀態劇中。或許會有人問說這有什麼可看?這時候就涉及到這類緩慢電影如何挑戰到觀眾原本認知麼才叫做「事件」和「動作」的感知重新分配,一隻飛蛾(如蔡明亮《黑眼圈》)或蝴蝶(如侯孝賢《聶隱娘》)飛來算不算是「事件」?一個對患病他人的照料(如蔡明亮的《河流》)或是對沉睡他者的聞問(如阿比查邦的《華麗之墓》)算不算是「動作」?
有的人會說在電影院的放映形式中某個程度上看這些電影相當沉悶,這就代表「緩慢感」尚未開啟觀者的沉思空間,在今日,到底有多少人能夠調整自身的「時間座標」,去進到一個影像作者的世界中?願意在熱天雷雨過後走進一間大戲院看著一部關於時間的電影?我們或許會說長鏡頭與遠鏡頭在電影院大銀幕被觀看到具有其必要性,但或許在美術館空間,人們經過影片、對影片分心是緩慢電影所不樂見的,人們席地而坐又因坐著不舒服而離開也是緩慢電影所不樂見的,那麼美術館還提供了鋪床躺下,過夜看片的選項,一部緩慢電影即便觀眾這回沒看完也沒關係,還有下一回,你總在影像身邊,你總有看完的時刻。如書中說寫,緩慢電影中「紀錄著景框中物件的生命」,你的生命同時也在景框之外,被自己記錄下來。因為這本書,我們慢慢開始更為懂得緩慢,及其所創造的時空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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