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第四十三屆香港藝術節
筆者三年前曾替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音樂會寫史特勞斯〈變形〉(Richard Strauss Metamorphosen) 的樂曲介紹。當時仍是學生身份,在音樂學院種種刺激之下,往往會寫些天馬行空、不知所謂甚至錯漏百出的文章。那篇樂曲介紹主旨如下:與史特勞斯同期的一批音樂人(即活躍並浸淫於十九世紀末德文文化的一批)比他們的前人如貝多芬、舒曼甚至布拉姆斯不同之處乃在於史特勞斯等人的博學。在各種因素之下,這批人對哲學及古希臘羅馬文學均十分熟識,從而出了與〈變形〉一般相若的作曲題材(英文原文可見於 https://sites.google.com/site/shungbach/programme-notes-and-other-writings/programme-notes/strauss-metamorphosen)。但長篇大論地講述歷史背景之後仍然不能起點題之用,終究最令人不解之處在於〈變形〉一詞的本身,以及這詞對樂曲演繹的影響。
Metamorphosis 這西方概念有多重意義,其中最淺白的就是生物學中用以形容蝴蝶從毛蟲結蛹化蝶的轉變過程,是為「蛻變」。指揮泰利曼的演繹令筆者聯想起蛻變的現象:他們將樂曲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部份,前一部份有如毛蟲的蛹一樣,能看見它外表上實質的型態,卻不能參透蛹裏面所發生的事,高潮過後則所有都變得清晰,展現出一條走向黑暗的道路。筆者對前一部份的混沌狀態十分感興趣,反思之下,想起一段類似的片段,就是十多年前微軟視窗的 Flowerbox Screensaver。兩者的共通點難以用一兩個詞語概括,因為它們無時無刻都在變:史特勞斯是變調,變和弦,變氣氛,一時悲觀一時樂觀,微軟變的則是形狀,分別有立方體、球體及三尖八角的星狀物體。一般的褒義詞如變幻莫測、層出不窮都不適合形容兩者;它們只是在寥寥數個狀態之間巧妙地徘徊。能夠做到這效果,主要是因為泰利曼沒有沈醉於個別和弦或旋律而放慢音樂,又一直維持着相若的聲量,結果整個部份有如愛麗絲夢遊仙境,朦朦朧朧,不知虛實;亦有如轉俄羅斯輪盤,不知在高潮破蛹而出的是仙女還是魔鬼。如此啟發的演出實在難得,只可惜中提琴的旋律比其他人拉得遜色,稍為令人分心。再說,樂曲的中文譯名,筆者認為用「蛻變」會更有意思。西方語系中,凡是以 meta 開頭的字眼都帶有深層的意義,如 meta-physics 指的是物體世界背後所存在的東西,亦即思想的領域,或後世所稱的哲學。Meta-morph 所指的是轉變背後的意義,如古羅馬作家奧維特(Ovid)帶有寓言性質的神話集 Metamorphoses。「變形」一詞略嫌通俗,雖然「蛻變」亦非文雅,但可與同名又同樣悲觀的卡夫卡(Kafka)1915年短篇小說拉上關係(卡夫卡的小說也有譯作「變形記」的,但主角從人類變成巨型毛蟲卻正正在借鑑生物學的蛻變)。
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及史特勞斯的名字並非經常會一起出現,這場音樂會以外的另一例子可數俄羅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的好友梅德納(Nicholas Medtner)的書信。梅德納十分保守,他活躍於二十世紀初,卻恨不得時光倒流一百年回到貝多芬等人的年代。在他眼中,十九世紀末的音樂界大罪人莫過於布魯克納及史特勞斯,因為他們將前人留下來的傳統調性(tonality)扭曲得似是而非,為後來史特拉雲斯基(Stravinsky)一輩的撞音(dissonant)音樂開了先河。雖然梅德納帶有偏見,但他把布魯克納和史特勞斯混為一談確是有點兒道理,因為聽完 Metamorphosen 再聽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感覺猶如是把 Metamorphosen 中舜間的轉調用顯微鏡放大了數十倍,讓之前走馬看花的夢境變成了真實及不能逃避,不能略過的生老病死。
談布魯克納的音樂,總免不了要談及他對天主教的虔誠從而帶出他與管風琴(即聖樂中不可或缺的一環)的關係。每當樂章完結時,泰利曼與樂隊都能夠維持着樂器的餘響,做出與管風琴奏樂完畢卻仍有些剩餘的空氣須從管中排出的那種餘音一樣的效果。此外,泰利曼並沒有多餘的身體語言,沒有絲毫的緊束,就像他與樂隊及音樂融為一體,令這生老病死更顯得是人世間最天經地義的定律……
評論場次_2015年2月27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

1. Staatskapelle Dresden

2. Christian Thielemann

3. Christian Thielemann and the Staatskapelle at 43rd Hong Kong Arts Festival
©Mattias Creutzi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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