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健吾
圖:www.sxc.hu
敬中和耀中,是兩兄弟,同卵雙生的雙胞胎。
敬和耀,性格完全不同。不,應該是完全相同。敬和耀,都不希望別人認為自己相似。因此,永遠都做對方不做的事。敬早出生,順產,聽說很順利,出奇地沒有很大的陣痛。敬來到這世界的時候,像一顆快煮好的蛤蜊,時機熟了,啪一聲,就打開了喉嚨接受世界給他的第一口空氣。
敬出來後,他們的母親都以為,耀會自然而然的出來。但是,耀就好像珍珠奶茶的粉圓珍珠,卡在粗飲管中,如何吸,都吸不出來。最後,聽說花了三小時三十五分,母親經歷無比的陣痛,幾乎連飲管也撐破,耀才來到這個世界。
如果母親是知道他們出生這件事,也許帶點隱喻,她就不應該一廂情願的相信,他們二人是會一樣的。他們的父母,都以為同卵雙生,是兩個同樣的個體。身邊的所有成人,都以為雙胞胎理所當然的就要穿一樣的衣服、用一樣的工具、喝一樣的奶粉、看同樣的電視、吃一樣的奶嘴……但是,敬和耀最相似的地方,是他們的口頭禪:
「別以為我們兩個是一樣的。」
既然基因圖譜的安排理應都是一樣的,怎會不是一樣的?
總之就是不一樣。直至高中,他們二人開始選擇自己的衣飾鞋襪、i-Pod playlist,以至一切其他可以選的東西,他們都選了不同的。
上大學後,敬燙了鬈髮,換了隱形眼鏡。耀就是直髮的四六分界,戴著圓形的眼鏡。二人都選商學院,是因為他們都認為商學院將來有出路。為甚麼這一點又不跟對方不一樣?
「商學院好找工作嘛!」兩兄弟異口同聲的說。
希望和別人不一樣。要一樣或不一樣,都得要面對一個最大的教主:現實生活,他們都是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中學六年級的時候,敬認識了棋,是一個廚師,二十三歲,男人。一個會把家中冰箱的垃圾,變得從來都沒有到外面吃過的百味珍品。一個會帶他到鴻星酒家吃魚翅和燕窩,但自己平日就甚麼錢都不用的男人。一個一星期倒會有兩天醉在街頭,卻也不會忘記打電話給敬的男人。
敬知道這個世界,是有一些人會喜歡跟自己一樣的人的。
敬是學校排球隊的隊員,很多人都說在香港玩運動,不會有出路。香港不會出一隊日本國家排球隊,是一行十二人,人人都比TVB任何一個男演員高大威猛英俊可人。排球、足球,任何需要團隊的運動,在香港都沒有出路的。在香港要當運動員又名成利就,個人運動榮辱歸一己,如游泳,就可以出到一個方力申,但是,整隊足球隊也是偶像,很難很難。
但是,敬在中二的時候,已經覺得打排球的那個學兄會令他心跳手震,失眠心煩,更年期癥象提早出現。不敢告訴全世界,他知道這些男人,很成功的挑起他的性慾。直至他成為排球隊,他才知道原來大部份打排球的男生,在香港,都是喜歡跟自己一樣的人。
棋偶爾細心,時而不羈,突然驚喜,忽地又會令他擔心,牽腸掛肚,令敬知道這個世界,原來有一種男人,是戀愛動物。他們或許不會在做投資銀行做月薪百萬的人工,他們的專業,不是數字,而是情緒,是別人的情緒。
棋的出現,打亂了敬一切的生活。本來,小時候聽聽話話的,都是敬。耀總是堅持、有意見的那一個。認識棋之後,敬笑容和眼淚都多了,母親知道敬也許在戀愛。耀也感覺到的。但是,他們就是不問。
對不起,沒有告訴你。敬和耀,從來沒有見過父親。
敬跟棋交往了幾個月,敬得到的浪漫襲擊,也許是這十七年來最密集的。棋住在港島區一個舊公共房屋,是看到海的那個華富村。敬特意在周末,安排了在銅鑼灣的補習,好等自己有一個過海的理由。之後,就會到棋的家。在敬眼中,看到一切一切,關於棋的點點滴滴。如:
「我小時候很壞的,就在這兒,我把一個小胖子的頭髮剪了一截。」棋指著那個在公園上,漆色都已經褪下的兔子搖座說。在這個仍然有鋼架、滑梯和兔子公雞搖座的公園,敬靜靜的聽棋說他小時候的事。一切,都變得特別好聽。
那幾個月,天氣好像都很好,沒有煙霞,沒有毒霧。有下雨,有太陽,總之,敬覺得,所有天氣,都十分好。
當然,幾乎跟所有喜歡跟自己一樣的人一樣,棋一星期會到酒吧喝酒。他不會喝酒,做廚師的人,理應都不應該抽煙和酗酒。舌頭以至五感,是他們工作上需要的工具,神經細胞死一條就沒了。但是,棋都是會喝。醉倒在街頭的棋,認識了另一個比敬更可愛、身型更堅實,聽說是港島區半山另一家名中學的泳隊少年。
棋倒在他的身上,少年把他帶回家。之後的事,大家想像就好了。
敬知道少年和棋的事,發覺有很多事情,原來都不是甚麼一樣不一樣。他的反應,希望跟所有K歌不一樣。他不希望下沉、哭;或問亦舒張愛玲。但是,敬就是這樣子。他的笑容少了,淚水多了。如是者,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兩年,三年……有一天,敬坐地鐵轉火車,走到中文大學,為自己註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右邊,或左邊,都沒有同行的人。
敬的生活,沒有因為棋的事有甚麼影響。他繼續做他要做的事,修他要修的課。偶爾遇上幾本好的書,就靜靜地讀。別人說《囍帖街》好聽,是一首講「香港精神」的歌,但是敬每一次聽到那幾粒鋼琴音的前奏,都會想哭。因為,《囍帖街》明明是一首講述失去無法挽回,既然失去是事實,就別回過頭看的歌。明明是無力感,明明是落失的哀愁,為何會是香港精神?明明是自己先得到一個人,為何跑來第二個的時候,他又可以隨便地進入第二個?為什麼,一個人會想見第二個人?為什麼,為什麼我仍忘不了他?
敬有很多問題,也沒有答案。敬有些愛,也沒有出口。敬的表達方法,是把對棋的愛,投放到他身邊的人。
敬上棋的家的時候,認識了棋的媽媽。敬雖然束鬈髮,但他天生很討喜,對中年女性就更是殺盡天下無敵手。無他的,入屋叫人,是基本禮貌。對有禮貌的人,大部份人都會對他好的。敬希望別人對他好。
敬聽過很多棋媽媽說關於棋的事,小時候在甚麼國家住過,棋父親因為有了第三者而離她們兩母子而去。第三者這種東西很難理解……云云。敬很用心的聽,聽一切關於棋和棋媽媽的事。棋媽媽也很寵敬,夜了就把敬留下來住,著敬打電話給父母不要叫家人擔心,大時節的時候叫敬去吃飯,都把敬當成自己孩子。
敬和棋分手後,敬依然有跟棋媽媽聯絡。去北京交流,到鹿兒島home stay,去芬蘭參加學術交流會,敬都會寄一張postcard到棋……媽媽手中。農曆年年初三,敬跟大學同學車公廟拜拜後,就把水果放到棋媽媽家的鐵閘上。一袋蘋果和柑,墜在鐵閘的門外。是一顆心。
這些事情,敬都以為是完了。一切也完了。只是,棋媽媽對他的寵,他真心的認為要還。「一個人不一定要對別人好的。你應該知道。」這是敬常說的話。
時日過,離開不應再打攪愛人。但是,香港太狹窄了。到處也是同志,真正認識的人和在網上見過的人,消息,就是這樣翻來覆去的流動。像空氣中的微粒,你避不過的。敬聽過棋的好些事,都令他的面容抽蓄過一陣。不過,都過去了。
有一天,棋媽媽打電話來了。
電話?棋的媽媽從來都不會做這樣的事。
「喂,敬,最近好嗎?」電話另一端的一把女聲說,是一把中年的女聲。不算很溫柔,不算很特別,不算很搶耳。在香港,七成經歷過陣痛生出孩子的女人,也是這種聲線的吧?
「好。Auntie你好嗎?」敬答。對別家的長輩,敬是貼心的。
「謝謝你每一次去旅行,都寄明信片給我。多謝你。」棋媽說。
「不用謝。最近天氣冷,你們家近海,要多穿一點。」敬說。
「你真好。這麼多年,棋帶孩子回家,都沒有一個像你那麼貼心。」棋媽說:「那一天,阿棋那衰仔,抱著我哭得唏呢嘩啦的,說他很想你。」
「Auntie,我們不是這個關係了。但也很多謝你。我跟朋友在外面,有時間我會來找你的。」敬說。他以為他的心會抽搐,他以為他會覺得有一絲快意,他以為他應該覺得自己像好勝Gigi擺一個V字手勢,或是撂下甚麼狠話要Auntie覺得,棋拋棄和錯過的,都不可挽回。
「好呀!」Auntie說:「你來吧,記得要約我啊。」
敬中掛線後,回到房間。友人唱著楊千嬅的歌,是《假如讓我說下去》還是《可惜我是水瓶座》?
他沒有甚麼。他想,他終於忘記這個人了,他理應覺得很快樂。
但他沒有。世界依然會這樣轉,這樣轉,這樣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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