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慧慧
我們都不曾忘記2011年3月11日。
這個被NHK形容對日本東北三縣帶來「毀滅性打擊」的地震所捲起的海嘯,沖垮的不只是核電廠,奪走的不只是數萬生命,也帶來人們對文明的質疑、自省與行動。兩年過去,遙望海洋彼岸,我們未曾遺忘鄰國那片生靈塗炭的末世光景,2013年309全台廢核大遊行,逾二十二萬人走上街頭喊出「不要再有下一個福島」,因為我們承擔不起任何災難的可能,浩劫發生,我們無處可逃。
雖不可諱言地,核能議題在台灣,因政經介入、操弄,時常落入失焦的悲慘僵局,但鄰國如我們皆緊繃如此,更何況首當其衝的日本。無數電影導演、藝術家、建築師皆對311進行思考、記錄與創作,而日本最重要的國際藝術展之一「愛知三年展」,今年度也以「天搖地動─我們所立之地:場所、記憶,以及復活」為題,不只在名古屋市內的六個展區,也橫跨到離名古屋約三十分鐘車程的岡崎市,邀集日本國內外共一百二十二組藝術家共同參與,從當代視覺藝術、建築、裝置、錄像到現代舞、歌劇、戲劇等,除了讓劇場與美術館疆界相互滲透外,也讓觀者的參與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對照同樣三年一度,今年亦同時於四國香川縣舉辦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這個位於日本中部最大城名古屋的三年展,無疑是一個深具都市性格的展會。本年度的策展人五十嵐太郎(Igarashi Taro)延續了2010年首屆三年展「都市的祭典」(Arts and Cities)對於城市空間的討論,更細膩地聚焦在災難兩年後對城市空間、自我存在的解構與再確認、戰爭、核能等文明危機的省思。
值得一提的是,具有都市規劃、建築背景的五十嵐太郎,早在311東日本震災後的第一時間,他便與建築師阿部仁史(Abe Hitoshi)等人發起Archi Aid,帶領各校建築相關系所師生進入災區,將災區作為教育範本,並以田野調查進行災區的重建規劃,因此當他鏗鏘有力地說道:「若我們要在兩年後的現在,策劃一個『都市』類型的三年展,311是無可迴避的主題。」格外有說服力。
行動!行動!行動!
「我們正處在一個危急的處境之中,且自我認同持續地變動。」五十嵐太郎說。
311過後,認同的變動或許來自於日常生活所居的地景所產生的大幅度變化。海嘯所展示的,是非人為可抵擋、人定不可勝天的壓倒性力量,而現代文明的樂觀自信進步主義,在此力量之下被輕易地推翻,這種面對自然而自覺渺小,所帶來的自我消解,是絕對的恐怖。
當原本可掌握、僵固的空間,變得不再具有統一性,從另一方面來說,卻也產生了思考的空間。而強調「城市性格」的愛知三年展,著力於「空間」進行討論,比如日本當代藝術界巨擘矢延憲司(Yanobe Kenji)在愛知藝術文化中心策劃了別出心裁的婚禮《太陽的結婚式》(2013),將展覽空間轉變為婚禮現場,邀請新人在2011年於福島災後所創作的六公尺高,且身上的輻射探測器永遠是零的雕塑《太陽之子》前,走入零核的光明甜美人生;而曾獲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金獅獎的建築師宮本佳明(Miyamoto Katsuhiro)於愛知藝術文化中心的作品《福島第一核能發電所》(2013),維持他一貫的抽象風格,將核能發電廠的巨大輪廓線鑲嵌於展場,重塑了原發現場,也為本展定了基調。
除此之外,對於空間反思最直接的規劃即是「讓藝術走出美術館」,藝術出牆的最重要意義,無疑是讓凝固的空間結構產生空隙,透過協商與再感知的過程重新尋找自我的定位。
我特別喜歡日本藝術家下道基行(Shitamichi Motoyuki)於納屋橋會場所展出的作品《邊界的碎片》(2012)中,對於「界線」的理解。他透過旅途中的攝影與蒐集而來的現成物,諸如兩國交界的河水、日常街道上的鐵製圍籬等,敏銳地剪裁、放大了這些在「非日常的日常空間」中隱而不顯的事物,簡潔有力地闡明:「所有的界線,都是由人所畫下的。」換句話說,當空間的界線模糊,也不啻是主體反思自我的最佳契機。
另一方面,相比於台灣一般大眾所熟知的「東區粉樂町」,將藝術置入時髦小店後,卻成為室內裝飾的失重感,愛知三年展展區的選擇與規劃,無疑更能發揮藝術的社會性功能。除了愛知藝術文化中心、名古屋市美術館外,遍佈在名古屋市與鄰近的岡崎市内地區街道的展場皆是繁華落盡的老舊街區,如長者町會場、納屋橋會場等,讓藝術進駐,促使街區活化,做了最有力的示範。
事實上,當我走訪當地,看見不只文藝青年,也有年輕夫妻帶著孩子們、一身輕便的歐吉桑汲著拖鞋,按圖索驥走進藝術時,也真切地感受到五十嵐太郎的努力:「希望能讓大眾透過藝術重新思索社會。」
充斥建築師們的藝術展
愛知三年展讓藝術走進公共空間,打破了公/私領域的邊界,激發了公眾的好奇心,重要的是,可以讓那些未必對藝術感興趣的路人有靠近藝術的機會,進而產生改變。當然,除了策展規劃貼近大眾的思考外,藝術出牆的成功之處更在於作品與空間的緊密對話,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參展的創作者們一字排開,聲勢驚人。
除了有藝術界的耀眼明星,比如小野洋子(Yoko Ono)、細江英公(Eikoh Hosoe)、奈良美智(Nara Yoshitomo)、名和晃平(Nawa Kohei)等人外,也因策展人五十嵐太郎的建築背景,展中不乏建築界的大師級人物,除了前述的宮本佳明外,還有青木淳(Aoki Jun)、石上純也(Junya Ishigami)、藤森照信(Fujimori Terunobu)、打開聯合等,或許我們也可以斷言,創作者對於空間的運用與掌握十分切合、精準,使本屆的作品能與策展主旨達到同樣高度,並讓街區的活化達到一定水準,是奠基於建築視野的加入。
比如今年唯一的一組台灣參展團隊──打開聯合設計事務所,由建築師劉國滄領軍,將台南海安路的《藍曬圖》(2013)搬進了名古屋的伏見地下街。在這條保存了昭和時期風格,瀕臨倒閉的商店街裡,這條史上最長的藍曬圖作品讓死寂的空間多了些活力。
而位於岡崎區的三個展覽空間也都各有魅力,比如「康生會場」為戰國名將德川家康的出生地;「松本町會場」過去是舊花街,在這個窄仄小巷交織的區域裡,同樣保留了昭和時期的木造建築;另一個展區「岡崎CIBICO」,則是一棟沒落的百貨公司。近年備受矚目的建築師栗原健太郎+岩月美穗(Kurihara Kentaro + Iwatsuki Miho)的作品《屋頂》(2013)即為在岡崎CIBICO頂樓的現地製作。那幾乎是我所見過最明亮、透明的空間,他們以全白的空間並覆蓋以細如蛛網的線條於天頂之上,溫柔地描繪了一種具備穿透感且開闊的空間輪廓。
有趣的是,這對曾在石上純也建築事務所工作過的建築夫妻檔,在《屋頂》中所呈現的細膩質感,也隱隱地與石上展出的裝置作品《小花園》(2007)產生對照。
總體而言,311事件後,兩年過去,災後大地的滿目瘡痍已逐步重建,但可怕的是,核災這個看不見的威脅,日以繼夜、聚沙成塔地對土地與眾生所造成龐大的惡意與傷害。可貴的是,愛知三年展選擇了「無可迴避」的核災議題,並非以搧情、感性的姿態回望創傷,而是動員了七十名正式工作人員,與多達一千七百多名志工參與,嘗試在「危急的處境」中,理性且條理分明地直面恐怖。
這些努力,似乎也讓這恐怖,成為了面對未來的一股驅力,而多位建築師的參與,尋找空間的可能性,也讓藝術出牆能夠進一步地延展,直接地拉著觀者一同在城市中行動,透過行走與觀看,也成功地誘發了觀者對於空間與自我的重新認知與思考。
愛知縣小知識 位於日本中部的愛知縣,是中部最大城名古屋的所在地,位於東京與京都中間,人口僅次於東京、橫濱、大阪,因世界排名首位的汽車生產公司──豐田汽車(Toyota)位居於此,而以工業大城的形象深植人心,順道一提,村上春樹的新書《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即以名古屋為背景。
事實上,雖名古屋在16世紀江戶時代即已建城,但歷經地震、二戰砲火轟炸,目前的市容較少歷史遺跡(名古屋城於1959年開始重建,預計將在2022年完工),是標準的現代化城市。但也有許多知名的藝術家是來自愛知縣,比如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荒川修作(Syusaku Arakawa)等人,而自2005年「愛知萬國博覽會」後,「愛知三年展」接棒成為日本的藝文盛事,甚至超越了「橫濱三年展」,成為日本最大規模的國際展覽之一。 愛知名物推薦:紅豆吐司、鰻魚飯。
1.羅馬尼亞藝術家Dan PERJOVSCHI在愛知藝術文化中心的
迴廊展望台上就核能等社會議題的塗鴉作品。
2.《太陽的結婚式》現場。(版權:矢延憲司)
3.矢延憲司《太陽之子》為2013愛知三年展主視覺。Nobutada OMOTE攝影。
4.下道基行(Shitamichi Motoyuki)於納屋橋會場所展出的作品《邊界的碎片》。
照片由下道基行提供。
5.除了美術館與藝術中心等正規展場外,愛知三年展也讓藝術延伸至街道,
且多選擇已沒落的老舊街區,比如長者町。
6.小野洋子的作品散落在城市街頭巷尾,以標語的方式展現。
7.奈良美智與藝術團體The We-Lows一起將一個車房改裝為茶室與展覽空間。
8.藤森照信《飛翔的泥船》位在美術館外的公園中,
討喜的造型彷彿活生生來自宮崎駿的電影裡。
9.打開聯合設計事務所《藍曬圖》。
10.栗原健太郎+岩月美穗(Kurihara Kentaro + Iwatsuki Miho)《屋頂》。
11.石上純也《小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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