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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楓評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

圖/香港藝術節

所有當代藝術都是不停將固有的框框擴闊,是擴闊而不是跳出去,藝術家不應限制自己的創作,而風格是要慢慢累積而來的——旅居倫敦、來回香港的年青編舞家馮樂恒如是說,而這番說話其實是他為「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拍攝宣傳短片時候提出的,正好為橫越三台節目、合共十一個作品的演出下了註腳。從2012年開始,這個「當代舞蹈平台」一直為香港藝術節栽培新世代編舞的成長,來到2015年春雷蠢動的時節更是眾聲喧鬧,有以舞蹈結合戲劇手法再現後台景觀的《煩人協奏曲》、有思考「雨傘運動」中身體力量的凝聚與失衡像《默染》和《遮打道》、也有借用林沖逼上梁山轉喻出走香港困局的《夜奔²》,跨界和糅合的技法從平劇身段與步法、芭蕾形態與默劇,到形體塑造、巴西戰舞和接觸即興等等,展示了新世代編舞擴闊框框的力度與實驗;其中最能夠以破格的創作力、深邃的意念打入觀者感官意識與情緒和應的,是馮樂恒和徐奕婕令人亮眼、然後沉入冥思的舞作。



創作權力的戲謔:馮樂恒的《從頭開始》


「編舞」如何作為批判的過程(choreography as critical process)?在實踐意念的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編舞不但要跟自己的感性直覺與理性思維無休止的爭持對壘,還要和合作的舞者在溝通的行為上彼此角力,從而牽連重重密佈的權力關係——馮樂恒的《從頭開始》以後設敘述(mata-narrative)的模式,結合舞蹈即興的試煉與荒誕劇場的況味,探討藝術創作的規限、隨機和變化。開場時,舞者黃銘熙頭戴布袋,身體繃緊硬直如木,活像假人那般矗立台上,任由另一位男舞者梁儉豐左右推移、前後搖晃,假人身不由己的被玩耍擺佈,完全處於被操控的狀態之中。《從頭開始》的開場,以非常簡約的畫面攫住觀眾思維的視線,同時大開大合展現了舞蹈的主題:所謂From the Top(英文舞題)就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權力佈置!然後,畫外音(voiceover)帶著指令的男聲突然插入,截斷了舞台上兩位舞者的動作,舞境由即時的演出轉向後設敘述的結構,那是一台排練或預演(rehearsal),馮樂恒像扮演自己一般以「聲音」控制台面,不停發出嚴苛的命令,修正台上舞者的動作流程,他沒有現身台上,權力卻無處不在,而兩位舞者籠罩於種種不合理的要求下,竭力更換身體姿勢或動作組合,兩人內心不滿的獨白卻以中英文字投映於台上左右兩方的字幕機上,形成非常幽默、斷裂、充滿自嘲和諷刺的情景,而且言語通俗,像「套衫顯得我個蘿勁大」、「講真,我唔係好明你講緊乜」、「咁而家即係cut咗我個solo啦,WTF」等等;於是,觀眾一邊聽著來自高台的指令,一邊看著台上舞者的妥協與反抗,內外的兩重敘述聲音猶如二重奏那樣,翻出了藝術與人性的正與反、逆來與順受,以及權力的高和低、操縱與服從。


基本上,《從頭開始》的結構分為兩個有機組成的部份,由純粹舞蹈動作的展演逐漸落入帶點戲劇性的表達程式,舞者既要發展動作也要帶出演戲的變化,而且是一種相當分裂的情緒與情景呈現,表面上恭敬於聲音的指指點點,私下或暗裏卻是滿臉的不服氣,而梁儉豐和黃銘熙的拿捏都十分精準,身體的層次豐富,以structural improvisation 的方式不間歇地交替那些托舉、環抱、旋繞、轉向等動作,同時又以明確卻稍縱即逝的戲劇神情配合字幕上內心獨白的情緒導向,時而不屑、時而憤怒、時而不知所措,不但揮灑自如,而且活潑靈動,體現二人無論舞蹈技藝還是戲劇演繹皆得心應手的才能!臨近結尾的段落,馮樂恒以「戲謔」(parody)的方法,不斷要求兩位舞者交替模仿古今中外各式各樣的動漫人物,從旁白、獨白和肢體動作共同的拼湊中,我們可以看到超人、蜘蛛俠、李小龍、步驚雲、小飛俠、閃電俠等或虛或實的角色,「小角色扮演大英雄」的意態,進一步調侃了藝術創作的權力周旋,並讓觀眾自行介入和思考!



落花人獨立:徐奕婕的《雞蛋花》


「沒完沒了的斜陽/閃亮的水面/空氣穿過頭髮/樹枝不願意的搖晃/你說一些我不懂的話」——這是年輕編舞徐奕婕寫在場刊上的話,是片語也是詩句,事實上,她這趟編演的獨舞《雞蛋花》洋溢著空靈的詩意和幽遠的哲理,以柔動的身體搖曳生命的飄離與散落,撩撥感傷的感染!《雞蛋花》以人擬花、以花喻情,空無一物的舞台祗有從頂端灑下花形的燈光,舞者背向觀眾企立花瓣的中央猶如花蕊,漂染了的頭髮、白色的衣裙隨音樂叮噹叮噹的響動而搖曳生姿,起初動作的幅度狹細,然後漸次增強,從腹部作為核心出發,或前後、或左右的方位,經由頭、肩、手、腰和腿接連而輕柔的顫動,慢慢轉為劇烈的搖擺,但由始至終舞者不曾挪移雙腿離開花蕊的位置,同時一直保持背向觀眾的身位,既看不見人臉,以人擬花的象喻便更貫徹始終,甚至可以說,徐奕婕是以矗立的靜態承載肢體猛暴的律動,形構非常逆向的舞蹈與身體美學,並以此寄寓生命和情感在跟世界狂烈撞擊下如何堅韌、承受、最終散落和消逝,尤其是當舞者前後兩段從右至左提起手臂向外旋動的時候,更彷彿是花瓣脫離花蕊的飄散與墜落,意境清新簡樸,但動作跟音樂和燈光的扭動充滿張力。《雞蛋花》選用的音樂是Moon Ate the Dark,簡單的旋律蘊含憂傷而陰鬱的調子,在鋼琴清脆而周而復返的奏鳴中,營造了一種近乎催眠的夢幻效果,彷彿大自然的風聲雨露抽打舞者脆弱的身體與堅毅的意志。個人很喜歡徐奕婕這個祗有十分鐘的短篇舞作,沒有故事情節或人物場景的依賴,單憑舞者清明的身體帶來銘刻的存在感,柔滑的動作有時候如水、有時候像煙,瀰漫一種超乎想像的透明質感,在燈光逐漸淡出、花瓣零落之後,剩餘生命個體的枯萎敗退,終至茫茫暗黑一片空無所有……是的,這樣接近「純舞」的抽象形相不容易討好,甚至落得看不懂、抓不住的否定,但難得的是編舞人仍然大膽嘗試,勇於挑戰觀舞的程式,以表面淡然、淡漠的舞蹈姿態深入發掘生命與情感幽微而纖細的氣息,已經體現了一份不凡的創作勇氣與藝術視野!


這些年來追蹤香港新世代的舞蹈足跡,發現馮樂恒和徐奕婕是其中兩個最讓人驚喜和期待的編舞,二人一直努力不間斷地打破個人的編演框框——從《Fighter》(2012)、《局外人》(2014) 到《從頭開始》,馮樂恒嘗試了不同的舞蹈風格,而且逐漸剝褪華麗走向簡約,挪用時裝、形體、戲劇,甚至電影調度的手法,裝載時代或社會的抗爭議題、個體生命的荒誕存有,以及藝術創作的權力關係;至於徐奕婕,游走於環境舞蹈、劇院演出和戲劇角色的擔綱,能抒情,也能勃發議論,她的身體是香港舞者當中少數最自由沒有束縛的,並隨著生活經驗與藝術素養的深化而益發堅厚,充滿未知的可塑性!


評論場次

節目一_3月12日/晚上8時15分/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節目二_3月14日/晚上8時15分/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節目三_3月15日/下午3時/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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