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Conrad Dy-Liacco
每天早上一覺醒來你會想到了甚麼?捷克荒誕小說家卡夫卡(Kafka)想到當人突然異變成甲蟲之後的生存狀態,香港的編舞家黎海寧卻說「那是一天中最危險的時刻」,比利時超現實畫家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則認為醒著的生命其實是夢境的轉化─如此這般便開展了舞蹈劇場《畸人說夢》的開幕場景:赤裸地上的舞者林波一直爬行不起,四肢掙扎猶如負重的甲蟲,四周聚滿竊聽私語的人群,驚恐、好奇、嘲笑、排斥然後唾棄,開宗明義即揭示了一幅個體孤立無援、群眾步步進逼的畫面,意義鮮明得血肉淋漓。《畸人說夢》的靈感來自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Metamorphosis)和《審判》(The Trial),並且交雜他的書信、對話和生平事蹟,同時又以馬格利特的畫作建構舞台的視覺風格,再結合黎海寧個人的生命體驗與動作化演,演成一齣悲喜紛陳、燃燒荒誕與激情於一爐的戲劇舞影。
《畸人說夢》以「碎片」(fragment) 的結構交替現實場景與魅幻的夢魘,以灰黑的主調探索三個主題:第一是人類存在之虛無與文明禮儀的束縛,舞者身穿黑色西裝、頭戴圓頂禮帽,造型的仿照來自馬格利特的名畫Le Chef d’Oeuvre和Golconda,黎海寧說是「制服」的象徵,帶出個人與群體的角力,但我也同時看到了文明教化的含義,因為西裝、禮帽都是體面的衣著,宣示階級、教養和身份的屬性,是人類禮儀的修飾,尤其是眾多舞者不斷把禮帽脫下又戴上,戴上後又企圖掙脫,那種跟文明、社會規範的對抗爭持貫串整個舞作每個段落;例如第四幕,舞者一個接著一個在方形燈區內脫下西服和領帶,脫衣的動作強調卸下文明的裝置,回歸原初本我的存在,以剩餘的白色上衣、短褲奮力衝上台側的床上,戮力霸佔床的空間,這是一項回復人性慾望的儀式,尋求赤裸本相的歸認。當然,「床」在《畸人說夢》中也是重要的場景道具,暗喻人的出生、病變、睡和醒、生和死,既是私我的區域,也是跟他人如情人產生關係的所在,是交錯不同邊界和各種慾望的地方,孤獨的舞者奮力跳躍、翻騰、上下求索,體現了人的孤立無助,外來者的入侵又浮映了個體與他人始終無法協調的相處,「生存」是多麼困難,既不能獨自一人又不容易融入眾生,來來去去盡是步步難艱的鬥爭。由「床」的人際糾纏便落入舞題的第二個層次:情愛的欲求不滿,《畸人說夢》可說是黎海寧最富情色感官和挑逗的作品,舞台上一男一女纏綿匪惻的雙人舞性感、嫵媚,而那些一男二女或多男多女的組合也極盡愛慾澎湃的流瀉,祇是這些情愛沒有浪漫的圓滿,祇有彼此消磨和耗損,總是一方熱情的需索,一方冷漠的拒絕,即使雙方都是接受的意願,也愛得戰戰兢、纏得苦惱焦慮;例如舞中的小丑角色(黃狄文飾)開始時是不稱職的魔術師,以穿崩或失敗的掩眼法表露人生的虛擬及其荒誕的情狀,中段時化身求愛者,手持紅艷的玫瑰花在台上踏著跳脫的舞步,以人間情愛的力量喚醒凝止不動的人群,然後走到台下掛上滑稽的笑臉向觀眾求取回應,卻在不斷落空後退入後台;又例如第五幕的三人舞,設景混合了馬格利特的畫作The Lover II及卡夫卡《變形記》的家庭擺設,男女舞者林波與張藍勻蒙著頭巾端坐、互吻和舞動,但彼此之間卻是親密的距離、疏冷的熱戀,獨舞者黎德威則斷裂地由游舞於情侶與鋼琴之間的演區,時而拉扯和介入對方的組合,時而孤絕地將自己廢棄在擊響的琴鍵上,形構相當詭異而又滿溢死亡焦躁的情慾景觀,無論愛與不愛都無法填滿恆常空洞、空虛的生命存有。當情愛無可避免方生方死的時候,「終結」是唯一的出路與救贖,這是《畸人說夢》的第三個命題─從最初謬誤的誕生,到昆蟲般異化的生存狀態,一直走到盡頭的孤絕,舞者在最後一幕以交替的笑容與愁臉揮動禮帽告別,百老匯式的舞步華麗而愉悅,在體面地應付人群與日常生活之餘,仍難以掩藏底下或背面的沮喪、辛酸、卑微與憤懣;舞台最後剩下一人,連告別的對象也沒有,單獨而來,無伴而往,這就是人生的寫照!
黎海寧的舞蹈風格是敏銳的感性裝載於冷冽的知性裏,形成美感體驗融入哲學思維,導向普世的感知,就是這種普世價值和意義的提升,連繫現代城市生活無可趨避的處境,使她的舞作能夠超越年月的限制,八年後重演依舊震響時代的共鳴!《畸人說夢》的調子灰暗低沉,常常迸裂一種鮮豔奪目的幽默感,斷碎的動作連著恐懼、閃退、畏縮、隱藏自我的扭曲,每個場景都包含一個游離者或局外人(outsider),總是那樣格格不入或冷眼旁觀,撕裂的弦樂彷彿割痛存在的本相,節拍機嘀嗒的數算時間不能回顧的流逝,每個參與者都渴望擁抱卻祇落得自己的身影,眾生群集地嘲弄零餘者最終也不能倖免於孤獨的終局,原來「畸人」是你是我也是他和她,你在台下看台上的風景,人在你夢裏,你在人夢中,沒有人能夠獨醒於夢外─這是黎海寧的舞蹈哲思!
評論場次
2012年12月7日.晚上8時 .葵青劇院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