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楓
如何想像漫畫英雄化身舞林人物?「舞蹈」與「漫畫」能有怎樣的關連?這確是個難題,在「具像」與「抽象」之間不單有過渡的鴻溝,更有無可避免的擺盪,擺盪於流行文化與藝術再現的爭持之間!因此,當香港舞蹈團要將橫跨二十五年的經典漫畫《風雲》搬上舞台,其震撼的力度不少於男主角聶風的「風神腿」和步驚雲的「排雲掌」,尤其是這本漫畫的故事和人物曾被電影、電視、網絡遊戲、廣播劇和動畫改編,積累的文本越多,挪移的空間越小,如何再在這些層層疊疊的改編媒體上扭轉乾坤,真有點拿著雪飲狂刀深入地獄虎穴獨戰麒麟獸的況味了!此外,二十五年來追看馬榮成的漫畫迷浩浩蕩蕩一路走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聶風或步驚雲,如何回應大眾的渴求確是荊棘纏手——從這些漫天飛舞如萬箭穿雲的難題來看,楊雲濤改編《風雲》的勇武不無帶著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豪氣!如果說,「漫畫」的特性是以紙上的「框架」(frame) 和「方格」(panel) 盛載圖像(image)、文字(words) 和符號(symbols),形成線性或跳接的敘述,串連人物、故事、行動和情緒,而「舞蹈」卻是身體(body) 和動作(movement) 在時間和空間的轉移中,建構造型、情志、心理或訊息,那麼,如何連結兩者之間的形態、突破當中的障礙或阻隔,便是我看《風雲》舞劇時候念念不忘的議題了。
從漫畫到舞蹈的改編
馬榮成的漫畫《風雲》屬於科幻武俠類型,沒有特定的歷史時間與地域,在改編上免除了第一重限制,便於天馬行空;然而,二十五年的故事和人物儲存了繁花茂葉與盤根錯節,如何刪除和擷取考驗了大刀闊斧的能耐,而楊雲濤的取捨似乎集中在漫畫的前端部份,從雄霸成立了天下會、收養聶風與步驚雲開始,下開師徒的恩怨情仇,並以三人決戰作結,這些情節非常貼近1997年劉偉強導演《風雲之雄霸天下》的電影內容。誠如楊雲濤在訪問中所言,他是從「情感」的角度入手,圍繞雄霸與風、雲猶如父子的親情、兩個男子成長的友情,以及介入女主角孔慈後的糾纏愛情,並切入處世的哲學如宿命、因果、自強、刑剋等命題,便建立了他的一台風景。基於這些考量,舞劇《風雲》分成四幕,前後有「序幕」和「尾聲」,以武林隱士無名(黃磊飾) 現身串連,中間四幕就是雄霸、風、雲與孔慈的骨幹情節。一景到底的舞台,簡約地在後景傾斜地懸掛一張裂開了的白幕,這張「白幕」具有三重象徵意義和功能:表面看來,它是一張白紙,用以和應「漫畫」成於紙上的模樣,但當燈光投射其上,台上的舞影隱約而破碎地折射,它又變成了一面鏡子,照見眾生苦惱與命運無辜的主題,然而,更多的時候,它其實是一個投映屏幕,風雲色變的錄像圖案源源輸出,流瀉整個台景;此外,台的前端開了一道長長窄窄的水池,池中有石,這是孔慈獨舞、風雲決裂的演區,隱藏鏡花水月與無風起浪的宿命意識。佈景師曾文通的設計充滿巧思和禪意,結合舞美與實用的需要,不但提供了舞蹈動作舒展流動的空間,同時也助長了想像和哲學思辨的層次,甚至可以說,沒有3D或CG特效的舞劇,是仗靠這個立體多元的台景撐起所有人物與動作的底子,實在功不可沒。
「武俠」與「舞蹈」的跨界步法
在中國武俠文化的歷史上,「武」與「舞」早已相通,既來自肢體律動的互文,也源於藝術的轉化,所謂「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古來書寫「武技」猶如「舞技」,「武俠」與「舞蹈」互通和互換的招式層出不窮,因此,要將武俠漫畫化成舞劇,難度不在於動作形體上,而在於意境的開拓與創造。在人物造像與動作編演方面,楊雲濤十分忠於原著,從髮型、服飾、化妝到道具,都力求神似,於是舞台上可以看到長髮披肩而揮扇瀟灑的聶風(袁勝倫飾)、濃眉深鎖而力度爆裂的步驚雲(孫公偉飾),以及菱角崢嶸而氣勢磅礴的雄霸(陳俊飾),對於祗看漫畫、少看舞蹈的觀眾來說,這些設置無疑易於辨認和再生感情,即使舞蹈動作是抽象的、情節被濃縮,他們依然能夠享受偶像英雄再現舞台的姿采;然而,過份忠於原著或電影的視覺感官,對人物與情節的亦步亦趨,卻難免收窄了想像的領域,故事都演在台上,那麼「舞蹈」作為藝術轉化的主體又在哪裏?尤有甚者,有時候為了展演漫畫人物特異的造型和奇趣,不得不犧牲了舞蹈結構的紋理,像第三幕「天池十二煞」的倏忽出現、倏忽隱滅,便因為沒有情理的依據而顯得突兀!再者,舞劇背後強調宿命、無常、無相的哲學主題,更往往被過於「實相」和「具像」的台景呈現而抵消和瓦解了,譬如說,我們看到了孔慈(潘翎娟飾) 死亡的悲壯,卻看不到她牽連「因果」的關係,我們也目睹雄霸與風、雲決戰的山崩地裂,卻無法潛入「勢不可去盡」、「情仇是一刀兩面的利刃」等寓意,這些狀況,反映了改編與再現的營造問題。
在流行與藝術之間的分裂
從無名在首尾以虛相的「摩訶無量」連結看起,我一直覺得舞劇《風雲》存在分裂的二相:一條是非常貼近劇情實在佈置的線索,像紅彤彤的婚禮、人物姿態的定型(posing),另一個卻是很詩化、很禪話的意境虛寫,像殺戮下情感記憶的回溯、童年的風雲換轉成年後的暗燈畫面,於是彷彿讓我看到兩個彼此撞擊的楊雲濤:一個是囿於故事結構、漫畫框架和電影圖像而思慮重重,為了抓住舞蹈觀眾和漫畫讀者的視線而不得不邊走邊說、彳亍停步,另一個卻是深入個人的藝術骨髓而千錘百煉,以浪漫的情操作為基調,逐步挖深人性內在情慾掙扎如何跟命運的規限交纏,在千絲萬縷的人倫或人際關係中尋求自由自決的解脫,卻祗有無言的空靈與自我的回音——就這樣風、雲的決裂不單在台上,也在編舞個人的心志上,也就是我在文章開首所說的:在大眾流行與藝術創作之間崎嶇的擺盪,卻不是那麼輕易化解得了,除了個人的勇氣與智慧以外,還在於團體的機制和市場的權力主宰!
期待有一天楊雲濤不需要再被分裂,還我們一個屬於當代舞蹈意境的雲淡風清!
聶風(袁勝倫飾)與步驚雲(孫公偉飾)
聶風使出他的絕世好劍
表演多次使用紗去營造舞台效果
聶風﹑孔慈﹑步驚雲的三角愛情故事
評論場次
2014年12月12日,晚上7時45分,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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