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楓。詩人、文代評論人。
這是牛棚前進進劇場的細小空間,觀眾的座位被拉成橢圓的形狀,眼前和身後各掛上一個白色的屏幕,投影儀上幻化出七色的光暈與圖案,左右兩邊牆壁的盡頭各自放置了兩張木椅、一張小茶几,中間兩條鐵柱之間的地帶便是演出的區域。二男四女,舞者綠美、洪俊樂、Christine He、陳曉玲、邱加希和藍嘉穎以即興舞蹈的方式,在現場音樂的演奏下,展開身體與政治糾葛的旅程——這是「揚力身體部署研修社」創團作品《原居地》的表演情態,由年青的綠美(唐偉津) 策劃和編舞,試圖以舞動的身體承載香港城市變異的境況,因此,他將舞者稱為「身體感載體」。
《原居地》的主題清晰,直接指向「後九七」香港的生活震動,熱烈投入社會運動的編舞綠美,從2009年的「反高鐵遊行」,經歷「菜園村事件」、「反新界東北開發計劃」,到眼前的「佔領中環行動」等等,都身體力行以遊行、靜坐、行為藝術、即興音樂、留守或包圍立法會等方式介入社會政治的議題。基於這些背景的聯繫,所謂「原居地」就是我們成長、生活、蛻變的城市,綠美認為「城市」控制了我們的「身體」,身體的行走坐立都受限於空間的規劃,於是解放身體成為一趟「反殖民」的過程,而「即興舞蹈」(improvisation dance) 的自發、關懷、誠實及其存在的感應,都是解放和反殖的路徑,他追尋公義和自由,相信身體的包容與交感,這便是支撐《原居地》創作背後的藝術和文化理念。然而有趣的是,這樣一個充滿政治寓意和主題導向的作品,演來卻沒有硬套的姿勢,相反的,編舞和舞者獨特而奇異的身體質感合成了幕幕耳目清新的景觀。
《原居地》的編舞著重地板動作,以「即興舞蹈」作為基礎配合一些預設的編演,強調現場效應展演身體的推拉角力,像腰身的爬轉、手足的接連、軀體的承托與擠壓,流溢柔韌而收放自如的力度,帶動空間豐富的層次與幅度。「即興舞蹈」借助合作夥伴的默契,通過重量與支點的轉移,把玩身體的質感,講求形體、空間、時間和動力片刻不停留的變換,營造「當下」的存在狀態,創造跟環境、夥伴彼此感應的活動模式,在能夠預測與不能預測的動作流向與空間置換之中建立舞境。在這樣的基礎上,《原居地》的舞者身體靈活而不拘一格,一些走步帶著日常閒適的意態,一些二人或三人的舞段又充滿隨機的組合,自由卻不散漫,當這一方是連綿無盡的展演時,另一方或靜止沉凝、或畜勢待發,形成前後對照或左右交錯的流動視點,舞者之間的情緒與情感源源不絕地流淌,臉上顯露或歡愉興奮、或顧盼自豪、或木然冷漠、或消頹委頓、或風雷暴烈的神情,為舞蹈的形相加添了另類複雜的想像和隱喻,尤其是在一些政治畫面的錄像配襯下,即興的舞蹈動作給髹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政治含義,譬如說,在「中共立國」的歷史片段、香港遊行示威的場面下,舞者站起來推撞與叉頸、或倒下去的拖拉與滾動,都指涉了社會運動中身體被宰割、控制、扭曲和壓迫的情狀,因為在政治強權的高壓下,「身體」往往首當其衝,所謂「公民抗命」也祗有「血肉之軀」作為最後也最前線的抗爭武器,而六位舞者在退縮與挺進、倒下與站起、佔據與失守等各樣順逆的向度中,為「舞蹈」展演了不一樣的「身體政治」(body politics),開啟的不單是動作柔麗的美學意境,同時也是豐厚的文化意識,這正正是《原居地》引人入勝的地方。
《原居地》盛放青春世代的社會關懷,但仍然難免一些技法的缺失,例如錄像的畫面常常與舞者動作不能熔接,形成視覺的分崩離析,沒有關連的影像有時候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而一些過份直露的政治圖像又破壞了舞境的思考,讓訊息過於顯淺和平面;此外,動作的斷片之間停頓太多太長,拖緩了節奏也窒礙了結構,讓一些能夠開展的意念或意境停滯不前;聽說演出的最後一場,編舞減退了錄像的投映,加強了動作的主體存在感官,為作品帶來了煥然一新的局面,這些改動正可看出這個團隊時刻清醒、開揚的藝術胸襟!作為一個新生的舞團,編舞綠美具有非常強烈的個人性格色彩與哲學思維,期待經驗的累積能繼續磨練藝術的心志,為這個動盪的浮城帶來熱血的舞蹈關懷!
評論場次:
2014年8月1日/晚上8時/牛棚前進進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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