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溫善婷
圖/ 溫善婷、受訪者及經濟日報出版社提供
江啟明是香港藝術界的前輩,我們都尊稱他為江老師。這位60年來畫遍香港大街小巷的畫家,雖然年過80,仍然非常精神,樂此不疲地辦展覽、出新書,與我們後輩分享追求藝術的態度。他由老香港的街景,畫到吳哥都城的遺跡;由英式建築與街道小人物,繪到氣勢磅礡的自然地質風貌;他時常說,藝術最高境界是屬靈的,這種想法讓他對藝術孜孜不倦地追求。最近趁著他辦《老香江歲月60載回顧展》,我們相約於天后一家酒樓,邊吃邊聊他的藝術道路。
江老師住天后,一班學生都會約他到附近的這家酒樓飲茶,連酒樓阿姨都熟悉江老師,會說幾句笑。江老師說,某天還在此遇見了作家小思。「我說會出本素描集,叫她幫我寫序,剛好她的徒弟也在,幫我們拍了合照。我畫、她寫,兩個『老香港』,一本素描集,有意思吧?香港舊街景、舊人物,今天已經無法回去了。」其實翻開江老師2004年出版的自傳式著作《明刀明窗》,第一頁就是小思老師的序,裡面她寫道:「我不懂藝術,又不懂繪畫技法,但卻大膽承諾了寫序,只因我懂得誰對香港有著深厚不移的情份,誰的筆最能欵款無私的描繪香港面貌。」的確,讀江老師的書,如同翻開一頁頁栩栩如生的香港故事,不單是街道的歷史、從前的風貌,更多的是城市裡面的人,一路上如何走到了今天。
昨日的窮畫家
他講個人歷史時,必從爺爺那代講起,所謂中國人談婚論嫁也要講三代;30年代出生在戰亂,對於生活的困苦狀況當然也有深切體會。小時候住在旺角花園街小單位的他說,因為這種家庭背景和出身,讓他從不追求名利,自小就看透了。有次他與香港大學一位教授聊天,兩人竟然要比一比誰的家境較窮困。「教授說,我們三兄弟要睡三層床,我說,你可富有了,有固定的床,我們要朝拆晚行;教授又說,祖母只買得起變壞發黑的雞蛋,我說,我老媽子是養雞的,但生出來的蛋我們不能吃,只有老豆可以吃,因為他是經濟支柱,身體要強壯。老媽子很厲害,打一隻蛋在碗底,上面放飯,半生熟時拌勻,這樣最有營養,老豆吃時我們只能眼瞪瞪。當然養的雞也不能吃,要拿去賣。我們只能吃「發瘟雞」,牠們走路一打轉,我們就很開心了。」
「我一生都沒用過老豆一斗零零用錢,我的錢都是從投稿得來的,投報紙只有一、二元。以前外出寫生晚了回家就沒有飯吃,惟有用幾毛錢到街邊買『百鳥歸巢』,你聽過嗎?就是收集酒樓賣剩的餸菜裝成一桶,我們去舀一碗。這種畫畫人的生存狀況,與現在不能相比吧。70年代我替報紙畫畫,兩元一張,後來索性不畫,錢太少了。我們那一代堅持畫畫到今天的,就只有大約兩個,到這個年紀,有的也過身了。我現在80多歲,算是『飲得杯落』了。」江老師是香港寫畫的第一代土生土長畫家,而且是自學的。50年代初他雖然入讀香港美術專科學校,但老師都是業餘的,每星期只上課三晚,後來他留校任教兩年多,漸漸走上了教學的道路。他曾謙虛自言不是一位好教授,因為沒有受過正規的美術教學課程,但可以補救的,就是他是一位好畫家,對藝術的領略特別敏感,教學時取長補短。
教學基本法
然而,江老師對於教學、對於中國傳統、對於藝術靈性的追求還是很有想法且非常堅持,而這一切都從基本功開始。「這次展覽多少是有教育責任的,之前與香港教育學院討論,是希望配合中小學的教學。近年香港對於青少年的教育則重於『創意』,卻忽略了基本功和通識,畫畫都流於塗鴉性質。鍛鍊基本功,畫素描是最佳的方式。在我們專業的角度來看,所有東西都有基本法,不能只講概念、意念;我又是一個『老香港』,除了技法,還會勾起很多人的回憶,懷舊同時又能學習。當時攝影並不流行,多是外國人拍攝,相片質素也不高,於是能畫畫就成為了我的優勢,只可惜一雙手無法畫得很多,今天就變得珍貴。拿相機的人通常拍攝大街、大馬路,只有畫畫的人才會『捐窿捐罅』、鑽進橫街窄巷,看得見人的生活。只可惜我一來要以教學謀生,二來基本功不夠。當年畫畫的人極少,數得出的就只有十個、八個,前輩有像陳福善、李流丹、伍步雲等;我這輩的,學畫畫可能再多一些,但成名的非常少有,在香港做藝術很艱難,特別是視覺藝術。」
他們這一代,正好跨在西方「現代藝術」的開始,在「不中不英」的香港裡,江老師思考的,必然是兩邊文化衝擊下要走出的路。「我們是學西畫的,很多行家按照西方的畫法,但身為一個中國人,只能取西方的長處,而走中國人的路。西方畫由徐悲鴻那第一代開始傳來,我算是第三代,都不過是百餘年。我很努力去研究,如何在畫中表達中國人的感情、香港人的感情,這是我要追求的。西方畫素描用複線,即重疊,也用碎線,但我比較反叛,並非要反對西畫,而是不同意中國人完全套用西方畫法。我認為中國畫和中國書法有一個特點,就是用丹田,也注重骨架,講結構,用單線。西方用複線是因為他們講求客觀地呈現肉眼所見之事物,陽光射下來,邊緣位就不太清晰了,於是用線的密度來表達;但中國藝術是用心眼的,注重骨架,像齊白石的畫法叫「沒骨法」,按字面來解釋是沒有線條,但這種說法侮辱了他。其實「沒」是隱沒、隱藏的意思,所謂力透紙背,你不見其線卻感覺到骨架。從中國功夫來說,是用丹田、用陰力的。我常批評李小龍不夠料,因為截拳道只要快、狠、輕,卻不夠內涵。」
不平與胸懷
再重提文首小思老師的序言,她說從畫文集裡,讀出了香港故事,讀到畫家的心路歷程,更讀到了畫家心中的不平之氣。這天與江老師聊天,的確,我們論當代藝術家傳統內涵的不足,也論「偽術家」的言行不負責任。不少記者也向他提問:舊建築拆掉了,你覺得可惜嗎?江老師早已回答過很多遍,還是很著緊:「搞保育的人連甚麼應該保留都不知道。和昌大押其實不是真正當舖,只是住家用途的建築也開了個當舖,大家卻搶著保育。最後的當舖我也畫了,在荷李活道──真正的當舖周圍是沒有建築物的,好像一間堡壘,都是鐵窗,以防止打劫。香港現存惟一一間完整、未拆的當舖,其實在元朗舊墟,卻沒有太多人知道。」而這次展出的作品中,其中一張讓人驚嘆的是1911年落成的郵政總局,新歌德式設計,已於1976年拆卸。「無疑它是很美麗,拆卸多少有些可惜,但我卻覺得要拆──我雖不是建築師,但也知道那紅磚作為建築物料,是不耐用的,不像水泥和青磚。我相信拆的時候磚頭已脆。反之,位於界限街、上世紀興建的瑪利諾修院學校,那種紅磚則非常持久。」還有,荷李活道名字的由來,其實是冬青樹而非美國影城;土瓜灣倒塌的是「洋樓」而非「唐樓」。由畫畫到建築和歷史研究,對於新生代不再重視的文化,對於保育人士的無知,是藝術家的不平,也是執著與堅持。
江老師年輕時走遍大江南北,去新疆羅布泊,進入死亡之谷,死不了;去到最高峰白朗峰是6000多米,也去過黃河源流5000多米,自言中華民族的母親也探訪過了。「我們這些搞藝術的,著重心靈的感受。現在我用水彩畫香港的大自然,是因為我在這裡長大,以前周圍行、感受過,現在把記憶中的大自然演繹出來。二億多年前香港這個地方火山爆發,到一億多年前平復了、靜止了。今天我要去表現一億多年前的形成的地貌,是我身為一個藝術家、一個香港畫家的責任,不是人人做得到。」隨年紀長,「靈畫」和「禪畫」也漸漸產生,近年也放棄「小我」追求「大我」。訪問前,我心裡知道江老師眼睛已不大好,但見面才被他炯炯有神的雙眼所觸動,而看這個世界,其實更多是用心眼、用從前的積累。「我多少和『上面』有些溝通,是上天賦予的。我家是宗教家庭,但不喜歡他們沉迷下去。宗教不過是人為的思想,最高境界是整個宇宙。」
江啟明
1932年出生於香港,是香港土生土長的藝術教育家,五十多年來一直醉心於藝術繪畫創作和美術教育傳承,曾任教香港美術專科學校、嶺海藝專、大一設計學校、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學院、香港浸會大學持續進修學院、香港理工大學、香港大專美術聯會、香港警察書畫會以及香港懲教署等等,春風化雨,可謂桃李滿門。除畫作及教授外,還先後出版了六十多本美術教育書籍,對香港藝壇貢獻良多。
荷李活道的當舖。他說,真正的當舖周圍是沒有建築物的,
好像一間堡壘,都是鐵窗,以防止打劫。
郵政總局,1911年落成,新歌德式設計,於1976年9月18日拆卸。
石板街,現存最古老的街道,用本港出產的花崗石建成,
以英維多利亞女皇1843年委任第一任港督砵甸乍而命名。
旺角彌敦道,1957,王碧影女士收藏。出自《水游自在──江啟明水彩畫選輯》。
自畫像,1977,雷俊昌先生收藏。出自《水游自在──江啟明水彩畫選輯》。
橫洲角海蝕拱,2012。出自《水游自在──江啟明水彩畫選輯》。
糧船灣組凝灰岩垂直岩柱,2012。出自《水游自在──江啟明水彩畫選輯》。
《水游自在──江啟明水彩畫選輯》即將發行,收錄江啟明老師自1950年至2014年,
共60多年過100幅的水彩畫作品,充分反映畫家各時代的畫作風貌。
江啟明《老香江歲月60載回顧展》
日期:2014年3月5日至4月20日
地點:加華藝廊(上環四方街23號地舖)
《水游自在》江啟明水彩畫展
日期:2014年3月25日至4月7日
地點:尖沙咀圖書中心(九龍尖沙咀彌敦道132號美麗華商場B1地庫B1007-101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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