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我與狸奴不出門》



黃麗群最新著作的獨特書名出自南宋詩人陸游的詩句:「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讀此書倒有能知天下事之感,而且是以她所言的「芥子納須彌」、一沙一世界的款式獲此感知。其書寫姿態看似有限的宅,內容實則無垠的寬,像是人的靜脈默默伸展開來能環繞地球兩圈半。作者嚷嚷自己沒用,卻讓讀者頻頻頷首稱是:對生活獨具慧眼的觀察力,使得黃麗群筆下的現實別開生面;擅於區辨細微差別的判斷力,讓僵化的日常又能抖出夾層裡的滋味;她拒絕理所當然接受社會鋪好的價值捷徑,體悟出的情理總是令人耳目一新。黃麗群的文思足以作為陳腔濫調(cliché)的反義詞,人的語言表達想避免重複是困難的,不去複製慣有的思想行徑亦難。然而作者並非為了叛逆而叛逆,畢竟為反對而反對的套路一看就知,一讀就膩,但《我與狸奴不出門》不虛偽。我想像這個大學時代總是覺得上課無聊而蹺課的才女,是否正因為勇於脫軌的實踐而取得難能可貴的獨創性?而我班上那些常蹺課的學生們都到哪裡去了?

《我與狸奴不出門》集結黃麗群四年多來的專欄或其他文章,令我聯想到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神話學》(Mythologies, 1957)。該書收錄巴特於1952-1956年期間為法國《新文學》雜誌撰寫的五十三篇專欄文章。神話(myth)在此不是狹義指涉希臘神話等古老的故事,而是一種「文化思考事物的方式」,亦即被概念化了的事物,也往往是一種去政治化的理解事情方法。羅蘭‧巴特的《神話學》以符號學的方法論解讀了他所處的當代法國文化符碼,尤其是分析布爾喬亞階級符碼的各種弦外之音,是如何正當化自身的權力地位。他認為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文化符號並不單純,因其包含意識型態,也就是所謂的神話。此書解構了當時法國諸多流行的人事物,揭露其中隱而不顯的意涵。相較於《我與狸奴不出門》,《神話學》自然是學術意味濃重些,然而巴特的學說總是充滿法式風情,也存在著高度的文學性。兩書的作者皆對生活熟悉的事物提供另類而有趣的看法,超越日常本身是多麼不尋常。


若說羅蘭‧巴特的《神話學》掀開文化符碼對大眾的矇騙與哄說,黃麗群則是直接給出不落俗套的觀點,徹底打破clichés。例如在〈中年只是不可能〉裡,她大膽道出 「年輕的心始終是個假命題......最多也只是『自己年輕時的那種年輕』,最終還是舊的年輕」。〈大命運上的小機關〉演講中不願奉勸受眾「我們要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來活」,因為「這其實非常不健康,人不能夠每天在這樣高強度的情緒跟不平常的意識中過日子」。比起人云亦云、複製刻板,這般戳破迷思、與常識斷裂的誠實,反而能帶來振作,也或多或少解釋了為什麼某些座右銘總是無法落實於生活,某些覆轍又為何一直被人類重蹈。黃麗群與狸奴不出門,卻能處處充滿門外少見的比喻和洞察:她說 「青春真像遊樂園的代幣,經算著用也是好,大手大腳地撒也是好,但後者總像更好一點,」(〈戲與戲與戲〉)。論及《駭客任務》、《全面啟動》等電影表面曲折華麗,但是其中「人類意識與網路之間的關係,更像肉體與震顛之情終於平淡的伴侶,多年後一起參禪打坐」。一般人認為特殊的分水嶺例如跨年,在她看來「日子裡除了生死與豆腐之外沒有什麼能夠一刀切......十二月三十一日與一月一日無甚不同」,但又忽焉慈悲詮釋, 「感性上它們不一樣,它們的不一樣來自人類敘事的詩意」。黃麗群的犀利中帶有明白,因而貌似大放厥詞的同時卻能引起相等強度的共鳴------誰能抵抗一針見血的文字?


有意或無意,作者時而在書中描繪各種兩端,並在其中站出一種潮間帶的立場:例如手搖杯〈半糖半冰〉的不負如來不負卿;描繪家中烹飪時的母女關係:「在我家也不是手把手也不是肘抵肘」(〈生為我媽的孩子,我很抱歉〉)。〈人類心愛的少年〉裡也提到:「但也大概是像我這樣的負面表列者,能在潮間帶找一塊乾燥處安心觀測浪上的熱鬧」;她不只是看熱鬧也能看門道。我想起多年前隨筆寫下的一首小詩〈邊界〉,似乎略能呼應黃麗群的潮間帶立足點:「長期潛伏深海底的,分不清海水和淚水的鹹淡; 經年蟄居平地上的,認不出呼吸和嘆息的重輕。水陸之際那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的身體,總能清楚辨識出海中的淚,風中的悲歎;她深知模稜兩可的不容置疑」。


但黃麗群高䠷而慧黠,她站在潮間帶打詩而不打濕自己。



書名:我與狸奴不出門

作者: 黃麗群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9/04/30





Komentar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