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一偉
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臺北藝術大學與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
這幾年我慢慢成為是枝裕和的影迷,不論是《無人知曉的夏天》、《空氣人形》、《橫山味之家》、《奇蹟》或《我的意外爸爸》,每一部電影雖然在表面上都有一絲的殘酷或冷感,但骨子裡,你還是會感覺到有一種溫情瀰漫在銀幕當中。這大概就是他在《宛如走路的速度》一書裡說的:「『天地有情』,是我最尊敬的台灣導演侯孝賢經常在色紙上寫的一句話,我也有這種相同的認識,也常為這樣的關係感動。」
侯孝賢的電影對是枝裕和的影響頗深,後者的影片也充滿濃濃的散文味。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總有一種小孩子的眼光,這種眼光的存在,使得他在意的日本社會,冷得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死亡也不至於那麼殘酷。打包的動作,將身體轉化成一種物的存在,使得死亡變成與日常生活的物件損壞般稀鬆平常,不帶任何感傷。是枝裕和是拍紀錄片出身,這意味著他對事實帶著觀照距離與批判色彩,小孩的眼光正是隱藏他紀錄片視角的方式。
在紀錄片的世界裡,導演是被動的,他試圖讓鏡頭底下的事實呈現自身。是枝裕和的電影,雖無刻意採用紀錄片式的搖晃鏡頭來增加真實感。但在細心經營的鏡頭觀察下,情節往往被削弱,剩下的往往是觀眾從銀幕上緩緩流動的景色中,得到他自己對日本社會的解讀。
《宛如走路的速度》寫於2011年,是在《西日本新聞》的專欄文章集結。是枝裕和的散文,跟他的電影有點像,總是緩緩從細節出發,然後不經意地筆鋒一轉,論及核電或日本封閉文化的議題,但隨即轉回個人世界,像是記錄片般雜然,並呈所有一切。
如果文章帶有記錄片的味道,整本書的步調也是走路的速度,我們可以發現眼光的逐漸轉換,那是很自然發生地邊走邊環顧四周的情形。所以文集先談及對電視電影工作的大方向思考(第一章<影像的周邊>),慢慢轉至對日常生活的觀察(第二章<日常風景>),回憶童年與父母(第三章<似遠而近>),然後又回到對電影創作的觀察(第四章<談演員>),以及相關影展經驗(第五章<在媒體之間>),悼念已逝的工作夥伴(第六章<悼念>),最後是對日本社會與政治的看法(第七章<三月三十一日,其後>)。
這本書我摺了好多邊角,因為很多觀點都對我頗有啟發。第一個我摺的角在文章<行間>中,是枝裕和從詩的創作,論及他的電影美學:「電影也應該儘量利用不直接說出的悲傷或寂寞的方式,表現悲傷或寂寞。我想創作的,就是有效利用類似文章裡的『行間』(留白),讓觀眾自己以想像力補足的電影。」
然後我發現這個想法如何實踐,可能跟是枝裕和對如何處理劇本與鏡頭是想法有很大關連。在第四章的<喂,那個拿來>中,他很有洞見地提出實際的拍攝情況:「妻子對丈夫說:『喂,○○(名字),那個拿來。』光是文字讀來很普通。但在實際的房間裡演出,則需要比較多的說明。首先只有兩個人的話,就不必彼此叫名字。『剪刀』這個詞,如果東西看得到,就可以改成『那個』,用兩隻手比出剪刀的手勢即可,最後留下的台詞只有『喂』就好了。這麼一來單單一行的台詞成為真實生活的語言,開始活在空間裡,最後連空間都活了過來。」
原來如此,這就是為什麼是枝裕和的電影總是如此感人的原因,雖然影片對白很少,但很多鏡頭其實都是在說話,在推動劇情(而不是展現攝影技巧而已),所以觀眾不知不覺,就發揮了想像力,捲入影片當中。是枝裕和自己也承認,這種拍法的問題,是可能自己得寫劇本,因為過程中要跟演員一起發現省去台詞的動作,結果是劇本經常得修改。如果是拿別人的劇本來拍,不太可能有這種自由度。
這種特殊的拍片方式,往往也會為演員帶來困擾。是枝裕和就說,夏川結衣很不喜歡這種工作方式,拍《橫山味之家》的時候,每次他拿著改好的劇本去找夏川,她接過劇本後,總會轉過身用迷人的微笑與酒窩說道:「下次再這樣就絕交囉。」
所以請找時間讀一讀這本書,不然就絕交囉!
作者_ 是枝裕和
譯者_李文祺
出版社_無限出版
出版月份_2014年7月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