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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評論家 | 專訪譚盾 | 從《聲音河流》世界首演到《敦煌:慈悲頌》 | 第四屆粵港澳大灣區文化藝術節


適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五周年之際,第四屆粵港澳大灣區文化藝術節邀請到多年來醉心於研究人類古文明的當代著名中國作曲家兼指揮家譚盾,以其新作《聲音河流》作開幕節目及世界首演。《聲音河流》是以絲綢之路的探索為創作基礎,由歐洲出發,沿途遊歷阿拉伯與中亞國家,最後抵達數百年來匯聚中外文化經典與文明交融的粵港澳大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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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譚盾傾注12年的心思調研與創作《聲音河流》的過程中,採集了絲綢之路各國正在消亡的古代文明、民族樂器與民歌民謠,期後進行了大量的資料篩選與梳理工作,繼而記錄並製作成16部電影短片,配以西洋交響樂曲式的音樂創作手法,交織成一首大型的人類歷史文明影音交響詩 —《聲音河流》。



 |「樂僧」的終身修行

 

譚盾透過《聲音河流》從粵港澳大灣區重新出發,反向逆流輸出這部聲音絲綢之路,歷時12年采風與醞釀,一部可謂集大成的熟成作品《聲音河流》,向人類的祖先文明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亦是譚盾所說的「一個12年的音樂修行」。他說,「祖先發明的每件樂器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每個故事背後都有一段歷史。樂器消失了,故事就沒了,歷史也就斷了⋯⋯」期望河流不斷,人類歷史文明不絕,更不要在我們這個世代乾涸。

 

音樂會當晚,由譚盾執起《聲音河流》的指揮棒,聯合粵港澳大灣區四大樂團:香港管弦樂團、廣州交響樂團、深圳交響樂團以及澳門樂團,組成令人耳目一新的粵港澳大灣區文化藝術節管弦樂團,於香港體育館進行《聲音河流》的世界首演。

 

一如既往,譚盾具突破性的創新精神,體現在別出心裁的舞台設計。管弦樂團的配器排位有別於傳統的擺位,而是呈河流形狀排列,這樣的擺位確實為觀眾帶來了不一樣的視覺與聽覺體驗,卻同時由於部分樂手距離指揮相對較遠,大大提升了指揮與樂手之間配合的難度。

 

指揮需要調動現場樂手,配合同步放映的16部精心製作的電影短片,當晚的台燈聲非常融合,帶領觀眾以更進深的多重感觀的享受,遊走於絲綢之路各國各種可能從未耳聞的古老樂器與樂音,如烏茲別克斯坦的《沙漠之祭》、印度的《塔不拉》、西伯利亞的口弦、雲南木鼓、泉州的壓腳鼓,以及廣東人相對較為熟悉的廣東地水南音等等。

 

廣東的地水南音,過去主要由失明人士擔任演唱,當晚的音樂會,則由國內知名歌手周深進行演繹。周深被譚盾形容為「一個非常用功的藝術家」,對於節奏及音準的拿捏非常穩妥,令彩排相當順利,讓指揮的工作更輕省。

 

周深以各種不同的唱腔混合演唱的歌詞大致關於「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都摸得著這個聲音。」而其中最特別之處在於,周深首先以粵語演唱,及後以普通話演唱同樣的歌詞,這在於中文演唱來說相對少見,畢竟粵語與普通話存在著不少聲韻上的差異,而譚盾的設計或許自有其妙處,而觀眾的領略則見仁見智。

 

各國的古老樂音大部分並非採用西方的十二音階和聲序列,更多可能著重於音色與節奏上的聲響表達,要把這些元素融入到西方管弦樂編制上實屬大膽的嘗試。譚盾忠於歷史、背負著祖輩們的聲音,在發揮當代音樂追求創新突破的精神時,再創造出新音樂。譚盾創新的可貴之處在於並非摒棄過去傳統,要知道丟掉過往並非難事,更無須花心思去采風,而譚盾所作的,是承載著父輩們的傳統,跟我們現代人所有的創造,再攜手開拓出一條嶄新的道路以及藝術形式,成為讓觀眾穿越過去與未來的橋樑,亦是他作為一個「樂僧」的終身修行。



近距離接觸過譚盾過後,就會發現其話語一絲不苟,在精準到位的情感表述中,毫無多餘的枝節,字裡行間都流露著扎實的歷史文化根基,飽含感染力。譚盾所創作的每一部作品,都會投注大量的時間與心力做田野調查,就是其所述的「采風」一詞。「采風」源於周代,指官員在民間採集地方民歌民謠的行為。

 

| 譚盾《敦煌:慈悲頌》


譚盾之所以會投放如此大量的資源采風,是他出於對歷史的求真態度以及對於祖先傳統智慧的敬仰。在一次與筆者的訪談中,譚盾說道,「首先必須是一個知識份子、一個學者、一個人類學家,然後才是創作者或藝術家,最後才會是指揮家與音樂家。」


譚盾另一部享譽盛名之作《敦煌:慈悲頌》,之所以能獲得如此高度評價,皆因譚盾在創作前千里迢迢踏查了離散分佈於世界各國文物機構的敦煌文件,也走訪了不少原生態音樂家,「我對少數民族的音樂有濃厚興趣,我喜歡和原生態的真實的人們尤其是鄉村音樂家在一起,如魚得水。」

 

這般上京(第一世界前帝國)下鄉(中國邊陲原生態族群),前後耗時八年才完成的作品,譚盾不以為苦,因為敦煌亦是時間鑿成的:「第一代人從杭州走到敦煌花了二十年,第二代人選址,第三代人開始鑿洞,第四代人開始製作壁畫,第五代才完成。」

 

一如敦煌被發現之後朝聖者眾,譚盾《敦煌:慈悲頌》也讓各國趨之若鶩,期待東風吹向西洋。「沒做什麼宣傳,但各國樂團都與我們連絡計畫合作,從倫敦愛樂,到阿姆斯特丹皇家管弦樂團,愛丁堡,蘇格蘭,法國,芬蘭,匈牙利,也都邀請我們去展演,」譚盾補充,「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敦煌。我很渺小,我只是一粒沙。」

 

譚盾的《敦煌:慈悲頌》以其同樣恢宏磅礡的影音,還原與再現敦煌石窟,不啻亦是同時是「穿越」(了時空)與(令觀眾與聽眾)「沉浸」。因此,即使譚盾自謙「我只是一顆沙子,想讓世界認識敦煌」,但此一作品已然如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所言:「一沙一世界」(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正因如斯執著於歷史真確性的嚴謹態度,造就了譚盾音樂創作的厚實質感,是多維度的理解與感觀體悟,而非流於表面的音感體驗,富含滿滿的歷史價值與文化精神底蘊。而譚盾的采風式風采,就是其圈粉的最佳武器。



| 2023年始任香港文化推廣大使

 

譚盾自2023年起擔任香港文化推廣大使,「我學到了很多,與香港的年輕人一同走向世界。」譚盾補充道:「即使沒被任命為文化推廣大使,我自己也仍會做下去。」

 

不只與外國的敦煌迷合作,譚盾也勤於、樂於和年輕世代合作。比如《敦煌:慈悲頌》在巨大LED銀幕上的敦煌再現,就是譚盾與香港科技大學的青年學子們協力,借助時興最尖端的AI技術,製作了投影於巨幕上的高清的敦煌壁畫,打造一種「視覺旋律」。對於香港,譚盾似乎充滿興奮與期許,「香港是一座多元文化之都,一座國際大都市;除了傳統文化,香港還有不斷創新的文化,香港就是一座創新之城。」譚盾念茲在茲的也正是讓傳統得以創新、得以國際化,「希望全中國都跟香港一樣。」

 

一次訪談的尾聲,譚盾忽然提起了另一位「國際人」:馬可波羅。

 

| 馬可波羅來到香港  

 

他說,多年前他在威尼斯,一座「正在下沉、快要被上升的海平面淹沒而消失的城市」,偶然聽到一位非洲裔老人哼著一首古老的民歌,歌詞裡說,「隨著小船划出去,海洋要我去哪我就去哪,然後最後我就遇到了中國。」

 

於是,譚盾在馬可波羅逝世七百年的2024,想像自己是一位陸上的馬可波羅,「沿著絲綢之路」,讓敦煌抵達絲路上的一站又一站,「最後抵達大灣區...」。這似乎也科幻電影裡的一艘星際戰艦,以徐緩的光速,向遠方傳送著一齣吟唱人類總體文明的太空歌劇,在時空穿越中,沉浸於過去與未來的星圖裡。

 

| 譚盾的太空歌劇

 

「如此恢宏磅礡的敦煌石窟,如何以短短一句話二十餘字來描述它何以令人廢寢忘食?」

 

譚盾自問自答,「首先,敦煌是中國獻給世界的第一個文化遺產,第二個才是長城,第三個是兵馬俑。」敦煌的藝術,優先於長城與兵馬俑所代表的戰爭──恰好,這呼應了譚盾身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球親善大使「文化與和平」的任務。

 

「其次,敦煌是唐代藝術的活化石。」譚盾這次的作品正是要激活敦煌、「還原盛唐時代的藝術」一一而且,是視覺與聽覺的結合。敦煌壁畫描繪了許多樂器,而譚盾想要「賦予這些沉默的樂器以音樂。」再比如,「反彈琵琶」只有舞蹈、無法彈奏,但這次譚盾讓觀眾聽見了1500年前的音樂。甚至,譚盾從古老的文獻裡尋到了「舞譜」:「倫敦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來自十四世紀敦煌的一份心經,背面是一份題名『觀自在』的『舞譜』,這是把一支舞的動作以文字符號給記錄了下來。」簡而言之,譚盾以音樂和舞蹈來還原敦煌壁畫上儲存潛伏數千年的、始終蓄勢待發的聲音與動作。

 

「第三,敦煌是中華民族信仰的紀念碑。」然而,它可能不只是一座佛教的豐碑,它甚至居然可能是科幻電影經典《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裡的那一面尖方碑。譚盾說,當他首次置身敦煌石窟,便有一種「沉浸感」,以及一種「穿越感」:「祖先把他們對我們、對未來所要訴說的話語、所要呈現的影音,全都封藏在如此安全、如此秘密之所在了。」一一這幾乎就像是科幻電影裡的「時空膠囊」或「全息投影」,甚至就像諾蘭《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裡的那座巨大圖書館。「再怎樣的大人物到了敦煌都會覺得自己只是一粒砂子。」

 

譚盾喟歎。


編採 | 樊婉貞

撰文|琨妮子

圖片|ASY提供

 

譚盾《聲音河流》世界首演

觀賞日期 | 2024年10月19日晚上8:00

演出地點 | 香港體育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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