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吳其謙
在博卡拉主汽車站,我把蘇哥送上往加德滿都的旅遊巴士,便獨自登上往藍毗尼的當地巴士。 蘇哥是河北人,比剛大學畢業的我大一點,我們在拉薩開往樟木(中尼邊境)的車上認識,並結伴踏入異國。他有極強的方向感,我仍難忘與他一起戴著M95口罩在塵土飛揚的加德滿都街頭闖蕩,看上去像特種部隊般引來旁人注目;還有與他坐在燒屍廟(帕斯帕提那寺)正門守衛面前,用Google Map搜尋後門方位,繞了半小時路程後終於成功逃進寺內的經歷。 然而在與他分別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感覺。 這時我已經旅行了將近一個月,從深圳坐火車到成都,從成都搭順風車進西藏,再歷無數山頭來到尼泊爾,途中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面臨分別。我漸漸習慣與人交錯,漸漸明白在一個人的旅途中,除了肩上的背包,其餘的都只是短暫的同行。而使我感受更深的是,往往只有分別,才會驅使旅者渴求新的相識。 在巴士上,我結識了在泰國定居的俄羅斯男子Egor,沿途我跟他說明廣東話與普通話的分別,還有先前我在西藏的遊歷,他表示一直很想到西藏,可是外國人要進藏實在不易。到達藍毗尼,我與Egor四出探索。我們闖進了一間學校,剛巧碰見有孩童在裡面踢足球,便與他們踢了一會;我們路過農田,看見有孩童在打井水洗澡,便走過去替他們拍照,在尼泊爾,你總能輕易地拍到最真摯的笑容。 藍毗尼是一個靠近印度邊境的小村落,以是佛陀釋迦牟尼的誕生地聞名。自從1978年藍毗尼園區建立之後,世界各地的佛教國家都在此建造了寺院。大乘佛教寺廟如中華寺和德國寺座落於西寺院區;一河之隔的東寺院區則座落了小乘佛教寺院如緬甸寺和斯里蘭卡寺。園區內的三十多座寺院各具建築特色。 第二天,我們進入寺院區,首先到中華寺投宿。寺院區內只有中華寺和韓國寺(在中華寺正對面)開放予外客留宿,中華寺提供兩天免費食宿,韓國寺則會收取費用(只有韓國寺設有wifi)。中華寺只容許華人留宿,於是Egor只留在寺內用餐。 寺廟的午飯時間是十一時,外客需在齋堂門外靜候,待和尚與尼姑先進內念經。聽到了「打板聲」,我們才可排隊進去。齋堂內不得談話,在一排一排的長木枱上放了整齊的碗筷,人們坐向同一方向,一個一個分隔開,像自修室。一位在印度留了一個多月再到尼泊爾的香港人告訴我,首次在中華寺進餐時,他感動得快要落淚──他已經好久沒有拿過筷子了。而最令我觸動的,是那碗羅漢果水,它真正讓我有回到家的感覺。 禪修的具體內容可參照寺院的作息時間。早晚各一課,一天三次禪坐,早睡早起早進餐。 早課晚課到大殿,跟隨師傅們念經,念的是一些佛經和梵語,夾雜大量專有名詞。我完全跟不上,只盯著手上那本經書,試圖搜索讀到哪裡,當眾人跪拜時,我亦慢了半拍地跟著跪拜。早課,我只覺得很睏、很餓;晚課,我只感到極度酷熱,渾身濕透,汗水不斷一顆一顆的往下滴,沒有停止的可能。要知道藍毗尼是尼泊爾最熱的地方,下午時分,縱然在室內,氣溫也必然超過攝氏四十度。 至於禪坐,則是到禪房內冥想:盤膝而坐、脊直肩張、放鬆心神、輕閉雙目。初時我腰酸難耐、思緒凌亂,完全沒有辦法靜心,後來跟師傅學習調息,從控制呼吸著手,漸漸始才凝神。對於繁忙的都市人,每天三次一小時的靜坐,確實不容易。 打坐時,我開始思考這趟旅行的意義,思考畢業後何去何從。我發現我已經極其熟悉自己了,於是「透過旅行來認識自己」這說法是無稽的;再者,旅行使我體驗到生活的無數可能,然而越是體驗得多,我越深刻地明白自己無法在新的生活方式之中久處,譬如在禪修期間,我就一天幾次跑到對面的韓國寺偷用wifi上網,我無法擺脫舊有的習慣──我是如此嫌棄又體諒這個軟弱無力的自己。 兩天以後,我又獨自離開了,主要原因是天氣太熱,熱得每晚都不能進睡。回去博卡拉的巴士上,我開始尋找徒步的伙伴,山上物價高,多人同行能分擔費用,特別是住宿費。終於我說服了一位西安少女,她是年紀比我小的小杜。在博卡拉,我們搜購了一些禦寒衣物和二手行山杖。我早前的西藏同行在不久前從山上下來,他們向我推薦了一位導遊。托導遊替我們辦妥登山證,我們三人便在一天的早晨出發到起步點了。 在尼泊爾徒步,顧用導遊或背夫能省下部份入山費,短途路線來說可謂十分划算。我們的導遊是當地人Bishow,個子不高,能聽說英語,當我知道他比我還要小一歲,確實嚇了一跳,我們這團人平均年齡才約二十。Bishow還在念大學,若有工作,他便會逃課上山,而且一逃便是最少三天,對他來說,賺錢較重要。 全世界14座8000公尺以上的高峰中,就有8座在尼泊爾。這裡最有名的徒步路線是約走9天的ABC(Annapurna Base Camp安娜普娜環繞線)和約走12天的EBC(Everest Base Camp安娜普娜基地營)。我們走的是4天的潘恩山(Poon Hill)路線,屬於ABC路線的前半段。 首兩天不斷攀石級,沿途路況良好,每走約兩小時便會經過一些設有餐廳和旅館的小莊落。偶有人驢爭路的情況出現,山上,驢子是主要的運輸工具,所有補給品都由驢子從山腳搬上山,因此山上物價飛漲,越走得高飲用水與餐點越貴,使原本在加德滿都與博卡拉能充土豪的我們頓時要勒緊褲頭。 我們每天走約六至八小時,晨早出發,天還未黑便可在目的地的旅館安頓。路途初段,石級連綿不絕,美景欠奉,我甚是懊悔,然而慢慢就麻木了,覺得反正都走了那麼多,回頭實在是浪費,於是就低頭一步一步走,亦不想多說話,只集中在走路這回事上。對於徒步者,體力從來不是一個大問題,艱難的在於意志消磨。 雖然六月正邁入雨季,並非徒步的旺季,途中我們仍不時會遇見其他山客,走在有名的徒步路線,確實不容易迷路。那時正值世界杯,我會在小歇時和其他山客談論支持的隊伍和預測賽果。至於小杜,她不會英文也不會足球,幸好在上山次日,我們遇上兩位來自新疆的漢人,使我們變成五人同行,小杜終於有聊天的伴。 第三天,我們凌晨四時便要起床,空著肚子摸黑登上高3210米的潘恩山觀日出,在山頂可以180度遠眺一整排的雪山山脈,包括尼泊爾最有名的安納布爾納峰和魚尾峰,景色是整段路線之中最美的。誠然,對於一路從四川、西藏走來的我,看過了沿途的聖山,看過了4718米的聖湖納木錯上的日出,此刻,我實在沒有什麼感覺。 在山上,一瓶雪碧的售價教人望而生畏,小杜卻整天嚷著好想喝雪碧,我每時每刻都在防止著她揮霍。漸漸,我在壓抑別人的時候,也生出一種無法解釋的好想好想喝雪碧的衝動(我不特別愛喝汽水)。結果,第四天回到山腳,我比小杜更先一步買了一瓶冰凍的雪碧。我骨碌一聲喝了幾口,然後把它擱到一旁──我根本不特別愛喝汽水。 長途旅行至此,大概便是這種喝汽水的心態使我深刻地覺悟,是時候該回香港了。 Bishow曾告訴我,他希望出國工作,在攢到一桶金後回去尼泊爾開旅館,這是大部份尼泊爾人的夢想,只有出國謀生,尼泊爾人才有出路。我沒有告訴他,我所看見在香港的尼泊爾人,大多從事建造行業,或是保安、警衛,生活並沒有他想像中美好。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著那種好想好想喝雪碧的莫名衝動,但願他是真心愛喝汽水。
帕斯帕提那寺,又稱燒屍廟。
開往藍毗尼的本地巴士,最下為Egor。
藍毗尼,剛放學的學生。
藍毗尼,打井水洗澡的村童。
中華寺的作息時間表。
徒步初段,無盡的石級與山羊。
在潘恩山觀日出的登山客。
潘恩山的高度牌。
山上的農民。
山上的老婦。
Bishow向尼泊爾大媽展示我的蘋果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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