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葉蓁蓁
港大文學院畢業,網上旅遊文化月刊《旅行書》發起人。
「如果我有多一張船飛,你會唔會跟我走呀?」想到吳哥窟去,是因為看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電影裡,梁朝偉失去張曼玉後,一個人,將臉貼近石牆,在百年的廢墟之中,對著塵封小洞說話。他說了甚麼我不知道,因為電影就這樣完結了。據說這小洞就在吳哥寺內,西側第三迴廊的門框上。我沒有特地去找,反正別人的秘密,就讓別人好好收藏好了。
我在一個四月天的清晨六時半由越南的胡志明市(亦稱西貢)出發,乘旅遊車至柬埔寨吳哥窟的所在地暹粒(Siem Reap)。車上坐滿來自各國的背包客,也有回鄉的當地人。我只揹一個背包,不帶多餘的行李。正如舒國治在《流浪集裡》寫道:「行李,往往是浪遊不能酣暢的最致命原因。」
沿途,車子經過一個不知名的村落,有乘客下車伸展手腳,我留車上,看玻璃窗外,有婦人頭上頂著一盤青綠的生蓮蓬四處兜售,有瘦骨嶙峋的赤足小孩眼睜睜望著我,張著手。心裡惻隱,卻不知如何招架眼前的赤貧。幾分鐘後,車子緩緩開出,小男孩目無表情,但一直奔跑追隨,在窗外張著瘦小的雙手,直至車子絕塵而去。這便是柬埔寨給我的第一印象。顛簸的十二小時,我閉上眼睛,想像前面未知的國度,不知又是一片怎樣的美麗與哀愁?
天上人間
吳哥窟,Angkor Wat,位於柬埔寨北部暹粒的湄公河上,是一座龐大的水上浮城。Angkor的意思是「城」,而Wat即「廟」或「塔」。它被視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建築工程之一,不單因為其面積廣闊,更因為其無可比擬的建築複雜性及象徵意義。
吳哥窟是十二世紀失落的吳哥皇朝黃金時代的見證。因時代變遷,吳哥窟後來為佛教所用,但它的初衷,本是印度廟。當時年僅十四歲的蘇利耶跋摩二世弒君篡位,為了鞏固皇權,他大興土木,利用建築、藝術,向世人證明自己是天神任命的、more-than-human的神聖使者,並選擇印度教中象徵戰爭的「毗濕奴」為他的保護神,祈求庇祐。
整座吳哥窟以石興建,象徵蘇利耶跋摩二世的皇權永恆而堅固。他棄用木作建材,因為木如世間俗事凡人,不敵時間,最終不過腐朽敗壞。他在吳哥窟建了七百多座廟宇,除為供奉保護神毗濕奴,更大的原因,是要在地上、在人間,建築一個「天堂」,盼望死後升天,與諸神同在,直享永生不滅之世。傳說中,印度教的天堂位於喜瑪拉亞以北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須彌山」,而代表五座天神居住的山峰,便是吳哥窟正中心的「廟宇山」。蘇利耶跋摩二世必須趕於有生之年完成這項經年的工程,而時至今時今日仍然令世人嘖嘖稱奇的是,當西方同時期興建的大教堂需時二、三百年(而建築面積絕非可比),他只用了大約三十五年的時間便完成建築。
靜止的時間
吳哥的第一天,早上六時之前我便到了吳哥寺看日出。那天雲層厚密,日出黯淡無光,但這樣一個安靜的早晨,空氣微涼,我隨意靠石柱坐下,在披輕紗的仙女浮雕旁邊,呷著旅館廚子給我早起準備的柬埔寨咖啡,凝望著面前不動如山的寶塔,時間彷彿靜止下來,一種「清淨」的境界。而我,縱凡人一個,當下卻心無俗事。廟宇山背著光,只留一個剪影,我想,不知道須彌山上的神仙是否看到今天那靜謐的晨㬢。
曾經收過一張吳哥窟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座被大樹纏擾的石廟,綠的生的樹,灰的死的廟,看上去有種魔幻的感覺,彷彿粗壯強悍的樹根不是要把廟吞噬,而是要把時間活生生的毀滅。
那是塔普倫寺(Ta Prohm),一個古樹盤踞的國度,一片泥黃半點青綠,有木棉樹,也有無花果。風吹來一顆小小的種子,命運也好、巧合也好,它落在廟頂、縫中,只要有紮根的一片土,便一發不可收拾的生長起來,管它屬誰的神聖之地。同是廢墟,可是因為樹木之繁盛,吳哥窟比意大利的龐貝古城多了一分生命的氣息。但樹木一面生長,一面壓倒性地毀滅。廟宇被古樹凌駕,牆壁破裂、長廊崩塌,不單是塔普倫寺,吳哥窟裡不少建築都依賴支架的支撐;加上酸雨侵蝕,一磚一石朝不保夕,要看便早點去看了,明年今日也許是另一個模樣。樹木與廟,同生亦共死,彷彿也是時間給人類的啟示。事實上,吳哥窟自十六世紀被棄置荒廢,漸隱沒於深林之中,與世隔絕,才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百因廟(Bayon Temple)亦是吳哥窟其中一個最為世所識的廟宇,每幅牆上都刻著一面佛像浮雕,臉上掛著永恆的、慈祥的微笑。看著看著,自己都不自禁的微笑起來。跟一位警察叔叔攀談起來,他的英語了得,還給我介紹廟宇,告訴我攝影的好位置。事實上當地人的英語水平不俗,就算是小孩,都可以流利對答,而且非常熱情,經常主動搭訕,只為聊聊天,打發時間,也好奇客從何處來。雖然吳哥為旅遊城市,依賴旅遊收入,但當地人沒有因此而變得市儈奸詐。去過那麼多的地方,我最喜歡吳哥窟的人,彷彿每個人都是一尊微笑的佛像,誠懇、樸實、熱情、真摯。
孤寂的時光
旅途中有些目的地是人煙稀少、連名字都忘了的廟。我喜歡坐tuk tuk,沿途有很多好看的風景:村民的屋子、屋子掛著的吊床、吊床上午睡的人;騎著大人單車上學的小孩子、後座抱著腰的小乘客、他們烈日一樣的笑容;漫漫長路上,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和他們的揮舞著的手。有時候我都忘了自己要去哪,只想永遠坐在前進的車上,欣賞沿途的風景,在迎臉的涼風之中和漫長的公路上享受孤寂而美好的時光。
路上看見不少單車旅人,有些從容不迫,自由自在,有些在烈日底下早已筋疲力竭,獨自推著單車,慢慢走著。所見之處,旅人把單車隨便泊在廟宇外邊,沒有加鎖,卻不怕人順手牽羊。吳哥窟的治安良好,而且民風淳樸,我甚至看見有一家外國遊客把三歲女兒留獨留在 tuk tuk上睡覺。天氣非常的炎熱,我沒吃太多,倒是不斷的喝水。每天汗流浹背,旅程之後,整個人瘦了一圈。
善人的國度
我的tuk tuk司機叫Adam,很和諧友善、有點傻氣的一個人。他見我在發獃,便拿出他的照相機給我看。「我前幾天買的!」他一邊雀躍地說,一邊給我看他拍下的照片。「前幾天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載這個美國人到他自己辦的孤兒院。他是個很好的人,那天要給小孩送文具和書包,還付錢讓我學習電腦。」說著就掏出單張給我看:「電腦課程不便宜,要四十美元。我在一個很貧窮的農村長大,之後來了暹粒,很幸運可以在旅館打工。那裡的人很好,像家人一樣,互相幫助。有時候還可以用電腦。美國人說待我學好了,就送我一台手提電腦。雖然我也喜歡司機這工作,但我最希望在小公司工作。」
當下的柬埔寨經濟發展落後,很難想像盛時的十二世紀,吳哥窟的壁畫上鋪滿黃金、塔上鑲滿紅寶石。雖然暹粒有吳哥窟支撐經濟,但錢都不知給貪污到哪去了,當地的人還是很貧困,連最基本的房屋都依賴慈善捐獻。沿途看到一個村子,每間屋子門前立著一個牌子,感謝某國某人捐助興建。而學校和醫院,不少都是由日本人、韓國人或慈善團體辦的。
在吳哥窟的幾天,不外乎到處散步,跟小孩子聊聊天、說說笑、拍拍照,累時坐在樹影下休憩片刻,不忘喝水。這些孩子都在吳哥窟長大,下課後就售賣一美元十張的明信片,或是在廟宇裡跑跑跳跳,閑時跟遊人談話玩耍。我親愛的朋友,你們收到的明信片便由此而來。如果真的不想購買,微笑的禮貌回絕便可以了。到吳哥窟的旅人,不妨預備一些糖果或者小小的文具分給當地的小孩,不花費多少,但施予的人,更為有福。每份善意都是由心而發,助人者是,受助者亦如是。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應該得到更好的幫助、過更好的生活。
廟宇山前,寧靜的日出。
天涯途上,孤獨的旅人。
百因廟(Bayon Temple)的微笑佛像浮雕。
塔普倫寺(Ta Prohm)是一個古樹盤踞的國度。
吳哥窟裡不少建築都依賴支架的支撐。
過於繁盛的樹木似要隨時把廟吞噬。
吳哥窟裡熱情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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