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麗珠
平原第一次碰到河流,是在一個紫外線指數過高的夏日午後,被曝曬了大半天的街道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看不見的熱氣在蒸騰,似乎所有人和動物都在炎夏的高溫中昏昏欲睡。當河流走進藥店裡的時候,平原正在閉目養神。
「請給我一包可以中和嫉妒的特效藥。」
當平原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男人下巴的鬍子,空洞無神的眼睛,和乾巴巴的皮膚,他便想起了他。雖然在以後的日子,他們無數次談及最初的相遇,都可以肯定,在那個炙人的午後,他們初次看見對方,但平原打從心底裡知道,或許早在他出生之前,河流就深埋在他潛藏的記憶裡,那時候的他,並不是平原所認識的樣子,很可能,並不是一個男人,甚至不是一個人,也許,只是一具無生命的物件,他們之間卻始終有著不可分割的牽繫。河流如同其偏僻而荒蕪的世界,偶爾,他能偷偷地進去溜逛,但多半的時間,他被關在門外。他從沒有打算告訴河流,對他來說,那個下午,他們並非初遇,而是重聚。
那天,平原讓河流坐在一張木椅上,向他詳細地詢問生出妒恨感覺的確切時間、相關的事情或人物,這一段日子以來的睡眠和進食狀況、期間的症狀變化,以及他以往是否曾經出現藥物敏感的情況。平原坐在他對面像一座平靜的山,等待他遲遲不願吐出的答案。最初,他像一池靜默的死水,專注地沉溺在一種無法攪動的呆怔之中,可是,在某個亳無先兆的時間點,他沙啞的聲線便戳破了死寂,像陰霾的天空落下的稀疏而豆大的雨點,不久,雨點漸漸密集而急驟起來,像許多刺在地面上的箭,不消一會就在地面上形成了積水,水位迅速地提高,形成了一個湖泊,把他們都浸沒在其中,而水的壓力積聚在他們心臟的位置。當水深即將到達他們的口鼻,河流突然停下來,就像把所有的話都吐盡了那樣,軟倒在椅子上,顯出了原來的虛弱的姿態。
平原聽不到任何話語,只是無比清晰地聽到河流脈博的節奏、軟弱得像蜘蛛絲的氣息,以及心臟急速的跳動,那使他能準確無誤地在腦內制定草擬的藥方。他轉過頭去,看到店子門外,金黃色的街道,太陽已經收歛了中午的鋒芒,只剩下柔軟而溫暖的日落前最後的陽光。「藥物已準備就緒。」他對正用雙手掩著臉的河流這樣說:「現在就是適合服藥的時間,然而用藥的先決條件是耐心,特效藥物只是一種掩眼法。從今天開始,你每天都來,第一個療程為期一個月。」
可是河流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個過重的包袱被遺留在那裡。平原只好拉著他的手,使了勁,把他硬生生地拖起來。他的手像一個發燙的火球,但平原並沒有退縮的餘地,很可能因為賣藥人的身份,但也有可能,因為某種他當時並不完全理解的心意。他牽著他彷彿正在燃燒之中的手,使他想到孩提時期曾經每天跟那飼養多年的老兔子,到公園去一起散步,而那兔子總是一下子跳到很遠,使他不得不用一根縄子繫著牠。他們挽著對方,走出藥店,穿過菜巿場,經過村裡唯一的小學,路過一排房屋,步過一道橋,最後才到達小樹林,平原安然地放開他的手。沒有任何藥物,比風、陽光、清新的空氣、樹的味道和步行本身,更有效地拯救,快要在激烈的情緒中溺斃的人。平原逕自走向幾棵樹,逐一環抱那些粗壯的樹幹,然後把額頭緊靠著那些粗糙的樹皮,彷彿挨在某個壯碩的胸膛上,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把頭轉向驚訝地看著他的河流,對他說:「在這裡挑一棵你願意與之共處的樹吧。」河流猶豫了一下,便邁開了茫然的腳步,在樹林裡極緩慢地向前探索,像個迷路已久的人,良久,他才走到一棵細葉榕之前,再也不離去。平原便跟他一起坐在大樹交錯盤踞的根部,背部柢著樹幹,把疲勞過度的頭顱交給樹的軀幹,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做,不一會,便感到樹在無聲地安撫著他們粗重的呼吸。
他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夜已如盲般展開了巨大的翅膀。在他們的視線適應黑暗之前,除了驟降的氣溫,他們什麼也無法掌握。他們向前踏出了一步,河流便在尋索他的手,平原讓他抓到,而從他掌中傳來的溫度,他可以知道,已達到了初步的療效,這使他在沒有人看見的黑夜裡,臉上浮現了滿意的笑容。在平原固執的記憶裡,那是他們第一次互相餽贈。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走出樹林,而夜像一個濃稠的死海,他們是兩顆無法抵抗融解的冰塊,當他們好不容易回到藥店,平原可以確定,無論他或他,都褪去了一層舊有的自我,無法逆轉的改變便因而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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