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校園,到香港大學上一課醫學人文科(Medical Humanities)課堂,是很特別的經驗。下午二時半的課,同學們沖沖趕至,對於幾位遲到的學生,導師邱歡智(Lynn Yau)並不責備,反而下令先到7-11吃午飯;他們圍一個大圈,即興地以十多種完全不同的聲調和態度對人說「Hey, you!」、「Who? Me?」、「Yes, you!」,非常起勁;羅乃新(Nancy Loo)的鋼琴音樂響起,同學分成三人一組,扮演來求診的病人、醫生、以及旁觀者。這是本地藝術教育團體誇啦啦藝術集匯與港大李嘉誠醫學院合作的計劃,非要進行藝術治療,卻是透過藝術的手法,包括音樂、戲劇和形體,與醫科學生一起探索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並且深刻反思醫生與病人的關係。
醫生的情感
教育工作者邱歡智是計劃策劃人,擁有多年教育經驗的她,認為想像力是人必須具備的:「不只是從事藝術的人,即使當廚師、建築師、甚至飛機師,都需要想像出情況是如何發生的。當醫生接見一位自稱肚痛的病人時,也需要想像他究竟是肝痛、胃痛還是腸痛呢?心臟科醫生進行微創手術,除了看螢幕,也需靠自己想像心臟和心瓣的情形;醫科醫生診治身體或精神上的狀況,同時,藝術家也可說是心理上、美學上和思考上的醫生,所以我們就理所當然地把兩件事結合。我想,為何醫生的大部分醫學生涯裡只有科學和醫學?文化藝術能讓他們有所提升嗎?」於是,三年前他們就開始了這個想法。這種計劃在美國、英國已進行四十年,但只在深造課程中提供,他們在香港的大學課程首創,走得很前。
對於醫生的專業及形象,不論大眾甚或醫學界人士,均認為醫生是不應有情感、不應表露情感的,他們是科學家,而只有藝術家才會大哭、大喊和大笑的。「於是,我們更要與一年級醫科學生--談情感。究竟是否穿起白袍你就失去自我?坐在面前的是『一團病』還是一個人?我們都有看病的經驗,都會懷疑醫生究竟有沒有多看我一眼?而在劇場裡,聆聽、說話、表情、感情、表達都非常重要,開發這些感受,也讓他們對於將來面對的壓力作心理準備,需要平衡醫學方面的知識和作為人所擁有的感受。」於是,音樂和戲劇,是開展感受的一個橋樑。
音樂,想像藍圖
羅乃新負責音樂的部分,文首提到她彈奏音樂而學生扮演醫生、病人和旁觀者,三首樂曲各有特點,像第一首很沉重,羅乃新想像的,是一個覺得患上癌症、進來診所時非常絕望,而中間那段像對答般的旋律則像醫生安慰病人。隨著這首音樂我們覺得憂慮、恐懼,情緒是激烈的,學生也即興對音樂作想像並演繹,病人或絕望地求救、或不支倒地,醫生或盡顯關懷、或冷漠對待,加添病人的痛苦;不過,這班未來的醫生,更多面對的卻是第三支樂曲所投射的情況──那是法國作曲家Erik Satie的作品《Vexations》。「這首歌重複840次的短鋼琴曲,沒有旋律,沒有和聲,予人莫名其妙的感覺,很多演奏家甚至會每年彈一次這曲目作為洗滌心靈,讓人無慾無求吧。日常的診症,也許不一定有激烈的病況,不一定動大手術,病人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表達不適,醫生重覆又重覆地說同一番說話。」學生們的現場反應,未必精準地捉到這個意思,卻必定是一個思想與身體的體驗和記憶,日後面對某些情況,這次的記憶還是會跑出來。
有時候他們透過鏡像練習,二人一組,沒有指明誰當領袖,當羅乃新彈奏音樂,隨著和弦轉變,學生真的會觀察對方想做什麼,然後去附和對方的感覺。「我覺得這是醫生和病人一種很好的溝通方法。我的
兒子在醫院工作,那次他跟婆婆說『我可否摸摸你的胸部?』婆婆笑著答『很久沒人這樣跟我說了。』假如他換了語氣說『阿婆,給我檢查你的胸部』,結果肯定不同了。」
戲劇,誰在受苦
課堂的第二部分,是邱歡智帶領的戲劇。分發給學生的劇本,講述深夜醫生Dr. Franciscus到訪一個家庭,患兔唇的女孩子Imelda在家人陪伴下,卻極力反抗不肯就範;第二天早上,Dr. Franciscus準備為她進行整型手術,Imelda卻因為對麻醉藥敏感而死去了;Dr. Franciscus先是無法面對她的父母,後而晚上到殮房偷偷為死去的Imelda進行未完成的手術。整個醫學事故的故事,牽涉很多複雜且衝擊力大的情節和感受,邱歡智把劇本分成四個場景,要學生分組角色扮演,並對故事進行改寫。
討論和扮演過程中,學生對於這些預設情節的體會肯定是深刻反思的。他們討論角色的感受、自己的感受、這次演出對於自己這位醫科學生及未來醫生的啟示、還有一些醫學道德的問題,帶出了很大的思想空間,包括:將來必定遇上不順利的醫療情況,病人不一定合作而你也未必想醫治這位病人;醫生也可以生病,對於病人應具備同理心;如遇上失誤、病人死去,你又要如何處理自己的心理和精神?你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嗎?你如何面對死亡?而受苦的,其實是病人、是醫生、還是家人?這些問題對醫科學生來說,都是一生要思考的重大課題。
肢體,經驗解剖學
除了音樂和戲劇,二年級的學生則會嘗試用形體,思考身體與健康,由梁嘉能(David Leung)、伍宇烈(Yuri Ng)和李思颺(Justyne Li)三位導師帶領。他們主張的一套,叫「經驗解剖學」。梁嘉能說:「舞者與學生對於身體的認知方式並不一樣──舞者以「做」為主,我們的解剖學是從經驗裡發掘和驗證出來的;醫科學生的解剖學可能是從書本、前人累積的圖片或做實驗的理論中找出來。簡而言之,一方的理解是由自身出發,另一方則是由第三身的角度去理解身體。『經驗解剖學』把做和讀結合起來,參考解剖學裡有關身體的結構,了解骨頭、肌肉、關節怎樣運作,甚致看內臟的相對部位,如何影響所做出來動作的質感、協調性、節奏和快慢等。」
「我會在課堂設計中注入少許個人創意,舉一簡單例子:做一些幫助胸腔的練習時,我很喜歡用一個假設,說我們的雙手是『第十三對肋骨』。眾所周知,人只有十二對肋骨,那何來第十三對呢?雙手就是,我們可利用手臂的動作模仿和配合呼吸時肋骨的動作,去誇張這個動作,令呼吸更深、更暢順。」同時,手也涉及協調性,David發現很多同學做動作時不是很協調,而協調的重要性,在於使他們維持一個姿勢、創造一個可以駕馭的姿態。「協調性給予身體一個發展的藍圖,讓我察覺自己身體發展的可能性。雖然隨著年紀增長,機能上必定有一點衰退,但是我發覺假如我們可以在身體的應用上,能更準確掌握某些東西,有時可用一個很省力的方法做些我們慣常會做的事了。」
什麼是健康
當我問及David,那你有討論醫生與病人的關係嗎?他回答說,先要解釋甚麼是健康。他說了個比喻,就好比雜耍,健康是一個平衡的狀態。一個人站在板上,板下有球體,球體影響轉動所產生的力量,而每個人的木板和腳下的球體大小都不一。「重要的是,這個平衡的最高負責人是每一個人自己。這樣定義可幫忙解決目前醫療制度的問題──病者對醫者的依賴、慣性,繼而醫者的權力過大。我希望生病求醫時,是一個對等的溝通,從中獲得合適這個狀況的資訊和建議,繼而思考如何把它融入我的生命中。」從醫生與病人的關係,也可走到老師與學生之關係。這是一個共修的課程,一張圓桌,大家坐在席上,每人與飯菜的距離都一樣。
醫科學生都是讀書考試的尖子,為爭大學學位壓力非常大,他們並不選擇把很多知識推給學生,反而是提升他們情感的敏感度,從人性化的角度去看病,不要過於理性。他們說,課程是不利用語言,只靠直覺去感應你會接收到什麼,是關於付出與接受的一件事。
文/ 溫善婷、周芷潼
圖/ 溫善婷及誇啦啦藝術集匯提供
一年級的同學,其中音樂的部分,課堂上分成三人一組,
依照音樂的變化,分別扮演醫生、病人和旁觀者。
邱歡智(Lynn Yau)安排一個劇本讓學生再創作,
從而思考醫學道德和自己將成為未來醫生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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